润成还想再待会儿,听听这个叫老三的胖子说些什么,文瘸子就叫他了。他不太情愿地站起来回到了栓成的宿舍里。
屋里三个人开始吃饭了,栓成说着些什么,好像是夜儿黑夜的事情。润成没有插嘴,拿了个窝头就着栓成打回来的菜,吃了起来。
栓成也是从食堂的师傅那里听来的,这阵就算是现卖起来:文爷爷,爹。夜儿那些坐汽车来的都是解放军!都是当兵的。
大楞:我们知道!闹了半天,食堂师傅就知道这些?当时在跟前的,是个人都看出来了!
栓成:那个小灶上的师傅说,这些当兵的就是离这里不远的部队的。就是狼峪沟的部队。他们有高射炮,就是打飞机的。夜儿黑夜他们把河边围了,等没人的时候用高射炮把鱼打死,用嘎斯车装走了。
大楞:尽瞎说,那么大个鱼。一个车根本装不下,是好几个车装的?那不是还得有人下河里把鱼劈开?
栓成:我也不知道,人家师傅也没说。可是他说这是听夜儿黑夜,从河边回来的王乡长说的。当时他给乡长做的小灶片儿汤,乡长一边吃一边和他道聊(作者注:道聊在当地方言里就是瞎聊的意思。)的时候说的。乡长不能骗人吧?
大楞不说这个了,翻过去问文瘸子:叔,你说这鱼从哪里来的,能长这么大!我看都成精了!
文瘸子:泰庄水库!还能从哪里来?
润成:爷爷,你也知道是从泰庄水库来的。前阵院里圪蹴的那个老三也说是泰庄水库来的。
文瘸子:我不是知道。其实就是你想,这四周十里八里哪有那么大的地方放这么大的鱼?地方小了,鱼根本长不大,因为水里根本就没有够它吃的东西。
润成:咱们不是还排置了一个水潭子吗?也没有可能是从那儿来的??
文瘸子:你就不动脑子吗?那个水潭子才几年,要是鱼是那里的,那鱼得长多快啊?再说,那个水潭子就是水溢出来,也溢不到八道河里。那鱼只能是泰庄水库里的。保不准就是夜儿后晌雷雨太大,泰庄水库水溢出来,那鱼才顺河道出来的。
大楞:那鱼得长多少年?得有百八十年!
文瘸子:这有什么日怪的。长的时间长就大呗!
早上饭简单,都是受苦人,也没有讲究的习惯。吃完就上路回家了。文瘸子告别大楞父子们,往西北走,回松根垴。大楞推着洋车子往东南走,带着改名为润成的建成回官庄。
一道上,大楞很是感慨。这一趟出来,真是没法说了。不过不管怎么样说,二小子没事,他这当爹的也就心安了。
当然,主要是回去也有办法给两个女人交代了。
从这年夏天出了这样的事以后,润成更加不好好学习了。不过他学得精了,再也没有从家里跑过。每天好好念书,也没在学校成天闹事。
大楞也就没有再多管这个二小子。
眼看这小学的书也念的差不多了,润成有自己的想法:他觉见,念书嘛,能写能算就行了。
其实这时的他已经是满脑子学文瘸子本事的想法了,只是不敢叫大楞知道罢了。
这年的秋天来了,润成也算是如愿以偿了,再不用念书了。他开始每天和大楞他们下地,已经被他爹当做是个全劳力使唤了。
润成也不是不想玩,主要是人长大了玩法也就有了讲究。他总是出主意,叫两个弟弟去干。自然出了事,他也免不了继续挨大楞的一阵狠打。
因为两个弟弟从来都是不出意料地在第一时间出卖他。
第二年的春上,春也不寒,雨水也算是及时。养种没有被耽搁,所以这年的春天,官庄人在受苦中却高兴着,好歹老天爷没有给在养种时就出难题。
大楞因为队里养种挺顺心,家里也没听顺当,日子过得总算是消停。
这天晌午,宝成和进成早些回去了,润成和大楞相跟(作者注:相跟在当地方言里是几个人或者是很多人一起的意思)着其他人走在后头。
走到自家大门口时,大楞刚要给人们安排后晌的营生,就听见小妮在院里叫唤:你们两个死小子,赶紧给我下来。一阵你爹回来看见了,不打断你们的小腿才怪。
接着就是大楞娘仙子的声音,老娘娘声音都不利索了:我的两个祖宗爷,什么时候上去的?跌下来怎么办?快给娘娘下来吧!
建成和大楞都往院子里看,院子里面没有!
朝上看,才看见宝成手里拽根绳子,顺着绳子往下看,是进成。原来是宝成用绳子拴住进成,顺着窑顶的坡坡把进成放到半崖上,叫进成伸胳膊掏鸟。
宝成这边面朝崖面,根本看不见后边底下,他爹快要吃人的眼神。
他伸出手,张着嘴舔着舌头,往洞里摸。胳膊有些短,他使劲往里够了够,嘿,摸着了,软软的,凉凉的,一大团。
进成感觉见有些不对,这鸟怎么没有长毛?兴许是还没有扎齐毛吧,要是等扎齐了还能掏着吗?早飞了。可是前阵刚看见大老家雀(作者注:当地人把麻雀叫做老家雀)回去,没见出来,哪里去了?这边想着,那边手里营生没有停,拽住那一团就出来了。
正想着说往衣服里放,然后叫三哥把自己拽上去。进成发现手里的不是什么小老家雀,是一条黑花灰底、四尺来长、小胳膊来粗的黑乌蛇!这条蛇被进成抓着出来,用软软的身子把进成的胳膊缠了一圈又一圈。头冲着进成,舌头里两股谷叉子一样的石头看着就朝进成脸上过来了。
进成反应挺快,一声大喊:蛇!手里就开始拨拉。
这时,一边看见他爹回来,一边听见老四叫唤有蛇。宝成都忘了自己手里还拽着进成,一撒手就跑。
进成还在摆那条蛇,躲那条蛇舌头呢,身子就开始顺着窑顶上的崖边往下跌。
底下所有的人都给吓住了。
四五丈高呢!跌下来还有个好吗?
大楞和润成往过跑,小妮呆在那里。
一时三刻没用了,进成就在院子里了。那条蛇还缠在他胳膊上,
倒是润成不害怕,上去用手捏住蛇脖子硬是给拽下来扔在地上。
进成看见蛇不在胳膊上了,才哭出来。十岁的娃子了,哭的鼻子都快被眼泪冲走了。
大楞从房檐下拿过来一根头把子,要捣死这条蛇。小妮也说赶紧闹死,扔到沟里吧。
这时的那条蛇已经盘成了一圈圈的样子。蛇头在上边,尾巴藏了起来。一下一下吐着信子,一点害怕人的意思也没有。
大楞看见这样,反倒是不敢往前走了,更不用说捣死蛇了。
润成:爹,我排置蛇吧。你们起开些。这是条家蛇,不要闹死它,还是叫它自己走。润成从房檐下挂着的锄头里摘下来一把,伸到蛇跟前。日怪的事情发生了,这条蛇吐了吐信子,低下头展开身子慢慢爬到了锄头前面的弯头上,不动了,就像是睡着一样。
润成抬起锄头,把锄头搭在土崖坡坡上。等了一阵阵,蛇动了起来。它曲里拐弯的身子贴在土崖的楞楞上,一点一点往上爬。看这个样子,就像是人吃饱了出来串游消食,悠闲的厉害呢。
这蛇没有一路上到窑顶走掉。而是朝着刚才进成伸进去手的那个鸟洞过去了。到了洞口,蛇朝着四周吐了吐信子,头转个圈,进去了。
院子里的人都看呆了。大楞也没想过他二小子胆子有这么大。可是和上回跌到河里的事连起来想一想,这个小子碰见这种大人都害怕得不行的事,从来没有害怕过。就是上回差些叫鱼给吃了,也没哭也没黑夜梦个没完没了。
润成排置完蛇,脸上颜色很正常,就跟刚从地里动弹(作者注:动弹,在当地方言里就是劳动的意思)回来的时候一模一样。他本来想张嘴问他娘吃什么饭时,看见娘正拽住进成骂呢,就先回窑里去了。
小妮拽住进成的耳朵:说,谁让你和你三哥掏老家雀的?这下好了,掏出蛇来了,差点就把鼻子都给你们咬掉了。这时小妮看见躲在大门口的老三宝成:你给我滚进来,谁叫你把老四放下去掏老家雀的。还有,听见有蛇,你把绳子给松开了!你不知道绳子上还有个进成?啊?你不知道?
宝成的耳朵也叫他娘拽住了,没处跑,嘴里说:我听见有蛇,一害怕就跑了。
小妮:你就不怕把进成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来,跌出个长短来?今儿晌午你给我饿着吧,省的你有劲捣乱!
宝成:爹,你看我娘!
大楞:活该,要我说,今儿黑夜也没你的饭才好了!
宝成趁大人不注意踢了进成一脚:要不是你我能叫饿着?
吃饭的时候,大楞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晌午回来时,老三和老四一进院子里就发现,家里那只猫儿在窑顶上喵喵得叫个没完。猫不光叫,看样子它还很着急。走来走去得,几回想顺着坡坡冲下来。一只老家雀围着坡坡上的一个碗来大的洞飞过来飞过去。进去了。
弟兄俩一看,就知道洞里应该是有小雀。还没有学会飞,所以还得老雀每天喂才能行。
这个时候正是掏它们的好时候!商量了商量,还石头包袱锤决定了一下。确定了宝成拽着绳子,进成下去掏的办法。可是谁能知道,那里头没有小雀。约莫早就进了那条蛇的五脏庙了。而蛇肯定是觉见里头挺凉快,吃饱也不愿意出来了。再后来直到被进成一把给拽出来。
大楞:看你们还敢不敢在捣蛋了?
润成:爹,这种蛇是看见咱家窑顶上地方不赖,不想走了。蛇呢,其实也不一定是个坏东西。文爷爷说过,这叫家蛇。一般不糟害人。除非人们先要糟害它,他才会咬人。再说了,猫、狗这些鸡虫(作者注:鸡虫在当地方言里是指畜生的意思),和人们有些不一样,有些不干不净的、吓人的东西,它们都能感觉见。晌午宝成他们看见咱们家老猫在窑顶上想下来,就是瞄准那条蛇了。可是人们谁也不知道!这条蛇我们也用不着赶走,它想走就走了。
大楞心安了不少。可是他开始想另外一件事情了。那件事情比这件事还需要多费精神。
润成也不小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