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
时至深秋！
衰草枯黄了，
断树被齐根砍掉当柴火了，
牛蛙冬眠了！
天寒了，
水花河的水，
再也不像前两个月那样，活泼好动了。
再看水莹，
她似乎再也没有闲看浪里水花的心境了。
北风起，
秋叶黄。
暑往寒来，
黑瓦斜墙。
一介弱女子，
独坐危房，
瑟瑟秋风里，
何处话悲凉！
……
“马上就要入冬了，看来得给剑剑买件小棉袄了啊！”
水莹身着红色毛线衣坐在自家堂屋门前的四角竹斜椅上，自言自语地说着话，也想着事儿。
那个人留下的一大箱钱，总共有二十万吧。
十六万已经用来给木森治病养病了，差不多三千块钱是木森这一年的酒钱。去年重修房子、搭灶台花了接近两万，添置家具又花了近三千。再刨除掉木森一年多来的生活开支以及自己怀孕这十个月里所用的钱，还要算上坐月子期间的种种开销。现在手头上满打满算也就剩一千来块钱了吧。
而且这总的费用，还没算上二叔家和乡亲们明里暗里补贴的家用。若是真拿起账本一笔一笔地记下这亲里亲外的恩情，她怕是早已经负责累累了。
家里的钱越来越少，水莹的心思也越来越重。
麻烦的是，剑剑出生后，现在已经不单单是她与木森两口子的生活问题了。若是再没有经济来源，一家三口人，早晚得饿死。
此时此刻，对水莹而言，当上妈妈尚不满三个月，那种初为人母的喜悦之情，却早已在柴米油盐的日常琐碎之中，彻底消散殆尽了。
每当水莹想到这事，她都只能无奈地笑笑。日子总要过吧，挺一挺，熬一熬，笑一笑，多大的难事儿，也就过去了。
可是在水花村水家族人的眼里，这种笑容，却充满着心酸的味道。
水莹收回远眺的目光，她低头看了一眼横卧在大门口处充当门栏的石条墩，石条墩上被浓烟熏过的黑色痕迹显得尤其刺眼。
去年她和木森回到这间四年时间都不曾有人涉足的砖瓦房时，眼前之景，让她的心，滴血不止。
黑红相交的破碎瓦砾四散遍布，倾斜的外墙几欲倒塌，坍塌的房梁，被浓烟熏黑的内墙……一片废墟之中，杂草已然长到了一人多高！
二叔要她住进他家里。二叔说，莹儿，大哥死了，你就是咱的亲闺女！
二婶要她住进她家里。二婶说，丫头，大嫂没了，你二婶养你一辈子！
堂弟要他住进他家里。堂弟说，姐姐，水生走了，水文就是你亲弟弟！
街坊邻居们说，莹莹啊，你就听你二叔二婶的吧。这样我们也能多方便照顾你一些！
村长胡啸天说，水莹姑娘，你在水虎大哥家安顿好后，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村里会替你想办法解决的！
所有的人，都希望水莹住进水虎家里。可到最后，水莹却偏偏违背了所有人的意愿。
二叔，
二婶，
文文，
村长，
还有各位好心的叔叔婶婶们！
你们的好意，
莹儿心领了。
请恕莹儿不能听从你们的意思！
因为那个地方再不好，
可它毕竟是，
莹儿曾经的家啊！
…………
1993年1月1日这天，水莹整好年满15岁。刚过完生日的她，开心劲尚未完全散去，农历新年就接踵而至了。
除夕明月夜，举国同庆时。
大年三十下午五点左右，水莹帮衬着二婶将一桌子的菜肴摆得是满满当当。待所有人全都到齐入座后，大家伙儿开始你一筷子我一勺子。热热闹闹的场面，令在场的人别提有多高兴！
吃完年夜饭后，水莹和母亲林红、二婶辛小梅，三人一起坐在一台黑白电视机前守岁。母女俩看着赵本山的小品，全程笑得是合不拢嘴。
父亲水龙和二叔水虎在大堂餐桌上仍然就着火锅喝着白酒。兄弟俩你一口我一口的，正谋划畅想着新的一年。
10岁的弟弟水生则带着8岁的小堂弟水文，哥俩在堂屋门前的空旷地上放着各种炮仗。俩小屁孩玩得不亦乐乎，丝毫不觉得疲惫。
在这个万家灯火团圆之夜，水家上下其乐融融，一片祥和安宁。
到了晚上十一点左右，喝白酒的兄弟俩早已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由于水莹家的新房建在了村西头的杨树林边上，房前屋后都没有邻居，只有房屋东边是家邻舍。而水莹二叔家，则住在村北头唯一一条进村公路的马路旁。两家相隔差不多有六里路，所以最后水莹的二叔是被二婶辛小梅用板车拉回家的。
辛小梅原本打算也把儿子水文一起带回去，只是小水文吵闹着要和哥哥水生一起睡，打死也不愿意跟着妈妈一起回去。这样闹腾着也不是个事，最后俩妈妈一合计，水莹的床要大些，那就让水莹去同学水青青家睡，而这小哥俩则睡水莹的床。
这下可乐坏了两个小家伙。哥俩光着脚丫子在水莹床上蹦来蹦去，看得水莹是一肚子气却又不知如何发泄。没办法，谁叫她是做姐姐的呢！
在费了老大力气，帮二婶将躺在板车上一路说着胡话的二叔拖到二叔家的床上后，水莹佩戴在手腕上的小巧塑料手表的表盘上，时针已经指向深夜12点了。
啪，啪啪！
村里有人家开始燃放爆竹庆贺新年了。有了第一家打头炮后，紧接着一家又一家的炸响声不绝于耳。
水莹看了一眼打着呼噜、嘴角正淌着哈喇子的二叔，无奈地撇了撇嘴，“二婶，今年又是咱妈和咱俩放爆竹了，爸和二叔也真是的！”
“丫头，你也别怪你爸和你二叔，谁让咱两家人丁少啊！再说这大过年的，喝点酒也是应该的。你爸和你二叔明早还要起早去庙里烧香拜祖宗，你就少说两句。等水生那两小子长大点了，这事就是他们哥俩的了。到时候你想放，他们还不给你这个机会呢！”
“那好吧！不过等会还是您去点火。”水莹忽地一脸笑嘻嘻地挽起了辛小梅的手臂。
辛小梅伸出手指轻点在水莹洁白光亮的额头上，笑侃道，“你呀，从小胆子就小！”
水莹摇晃着马尾银铃般地回笑道：“嘻嘻，那我去帮您拆爆竹。”
“嗯，在柜子上的篓子里，放那个2万响的，最大的那个！”
“ok！”
不一会儿功夫，辛小梅家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也乍时响起了。
水莹躲得远远地冲着一路小跑过来的辛小梅，只见她将修长双手捂在嘴边上大喊到，“二婶，新的一年，莹儿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好，二婶也祝你学习进步，争取多拿奖状！”辛小梅也显得十分开心。
“嗯，谢谢婶。婶，我去青青家啦。”不等辛小梅回话，水莹转身一溜烟地上了马路。
望着眨眼间就没个影的宝贝侄女，辛小梅笑着摇了摇头后，她走进堂屋拿出一把笤帚继续忙活起来。
水莹身穿大红棉袄，雀跃地行走在前往水青青家的泥巴路上。夜空中，繁星点点，虽然空气中掺杂了少许鞭炮硝烟的味道，但一路上家家都是灯火通明。
整个水花村，处处散发着家的温暖气息。
零星还在炸响的鞭炮声，此刻在少女耳朵里，也如同那欢乐的交响曲一样！
当走到水花河附近时，水莹忽然发现清澈见底的河水中倒映着一轮皎洁的明月。少女心态的她顿时喜笑颜开，月华如水，真的好美，好美！
在水莹去往水青青家的路上，林红也点燃了自家的迎新爆竹。此刻在她身边出人意料地没有出现两个烦人的小家伙。
不过这倒不是因为小家伙们不想过来捣乱，只是小哥俩上下眼皮子斗得实在太厉害。水莹和辛小梅刚走没多久，哥俩就再也坚持不住地抱在一起呼呼睡下了。
放完鞭炮，由于初一早上还有一大堆的事儿等着去办，林红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厨房后，她栓上堂屋大门后也去睡觉了。
可林红怎么也没想到，刚才放的迎新炮竹中，会有几根蹦的很远的小鞭炮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厨房中的一大堆干草里。
因为天干物燥，杨树林里也时有北风从窗户里吹进厨房来，于是在干草堆中几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几粒小火星开始缓慢地积蓄起了能量。
悲剧的种子，自此开始了生根发芽。
谁曾料到接下来的晴天霹雳，
而谁，
又能承受得住呢？
凌晨一点半左右，和青青聊完私房话的水莹也慢慢进入梦乡。可她刚入睡没多久，水青青的妈妈就急匆匆地冲进了青青的房间。
“小莹，快醒醒，快醒醒，你家着火啦！！！”
………
除夕之夜，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将整个水花村的夜空，映照得血红漫天。
这一场大火夺取了三条人命。水莹的爸爸，水莹的妈妈以及水莹的亲弟弟水生。
一个四口之家，一个时辰不到，除了事发时不在家中的水莹，全部葬身于火海。
8岁的水文因为被堂哥水生抱住头死命压在身下，当他被最先赶到的邻居黑爷爷冒死拖出火海时，居然奇迹般地留存了一口气。
在经过连夜送往龙泉市人民医院紧急抢救后，小水文被确诊为全身上下总面积40%中度烧伤。
坚强的小水文，最后活了下来。只是他接下来的岁月，可能都得在康复治疗中度过了。
因为儿子的手术费用包括后期康复费用实在过于巨大，自水文住院以后，水虎夫妻二人从此踏上了遥遥无期的还债之路。
水虎夫妻二人虽然悲痛万分，但毕竟他们的儿子水文，最终还是活了下来。
可她水莹呢？
在十分艰难地出席完葬礼和接受派出所民警的配合调查后，接下来整整三个月，水莹一直把自己锁在水青青的房间里。
她的许多要好同学、班主任，学校老师、校长以及镇政府委派的安抚人员都陆续前来慰问过她，可是她谁也不愿见。
最后很多女同学都是哭着回去的。年长的老师长辈们则不忍再过多地打搅她，在留下一些礼品和现金后，他们也暗暗离去。
这场灭顶大火后，水花村的大妈大婶们，每每想起可伶的水莹时，无一不是老泪纵横。
三个月后一个清晨，暴瘦了20斤的水莹，在一张作业纸上写下了一段话：我想去外面看看，你们不用担心我，我没事！过段时间我就会回来的，你们所有人都不要来找我！
留下字条后，水莹独自一人悄悄地离开了水花村。整个水花村的人，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又大约过了一个月，在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晚。紧邻龙泉市的西门市，一个叫花好月圆的夜总会会所里，突然走进了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女。
少女与大厅当班员工相持一刻钟后，仍然一句话都不愿意说。领班小王不得已请出了当晚管事的大堂经理，黄姐。
在向小王了解到具体情况后，黄姐决定强行驱赶这位少女。不料一行人刚准备要动粗时，面目脏兮的少女却突然含泪说出了一段令黄姐终生难忘的话。
我是个处女，
我今年15岁！
我要赚钱，
谁给的钱多，
我就陪谁睡！
正要动手的一群年轻人停止了手上的推搡与嘴里的谩骂。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不知所措地立在了原地，他们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令人大跌眼镜的少女。
只不过就在这时，谁都没有发现黄姐，此刻的她却着实有些失态。望着少女布满血丝却异常坚定的眼神，处事老练的黄姐没来由的一阵心紧。
黄姐恍惚间觉得这个小女孩，怎会如此的似曾相识？
思绪一阵翻滚，紧跟着尘封多年的记忆顷刻间被唤醒。站在眼前，这个身子骨十分瘦弱的少女，不就像二十年前的自己吗？
想到此，黄姐画着眼妆的眼角竟然十分罕见地泛起了泪花。
黄姐迅速朝四周看了看，她发现很多玩味的目光已经被吸引到了这里。十分隐蔽地擦掉泪花后，黄姐急忙让所有员工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岗位。
待所有下属都离开后，她独身一人拉着女孩走出了大厅，紧接着快步寻了一个偏僻无人的角落。
“小姑娘你不是西门市的人吧？”
“我是龙泉市的。”
“果然…那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水莹。”
“水莹，好美的名字……”
简单了解些基本情况后，黄姐拿出手绢替水莹擦了擦脸。待水莹憔悴的真容显现出来后，黄姐收起手绢轻托起水莹的下巴。
“小丫头，你倒是个美人胚子！”
“但我得郑重告诉你，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被世人所不齿的，是要被外人唾弃的！”
“你不能张口说干就干！而且一旦你真入了行，你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所以现在我当你啥也没说。相见即是缘，你要是缺钱的话，我可以借点给你，等你长大有钱了再还我也不迟，好不……”
谁知不等黄姐把话说完，水莹双膝一弯，眨眼间就跪在了地上。
“不用了，谢谢您！”
黄姐瞬间吓了一大跳，她赶忙搀起水莹，“丫头，你这是折我阳寿啊，千万不要再这个样子了！”
替水莹拍掉裤腿上的灰尘后，黄姐无奈地摇了摇头。
过了大概十分钟，黄姐最终权衡再三，再一次看了看与自己一般高的水莹后，她仍然有些犹豫地说道：“丫头，我最后问一遍，你确定你要这么做吗？”
“我确定。”水莹依旧斩钉截铁地回答着。
黄姐一时间怔住了。她不禁想问眼前这个女孩，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能让你小小年纪就如此的决绝？
但老练的黄姐终究没有问出口。调整了一下思绪后，黄姐轻声感慨到：“小丫头，你真的跟我当年一模一样啊！”
“不过我当年可没你这么好运能遇到像我这样的一个人…你要是信得过我的话，就叫我一声黄姨吧！”
“黄姨！”
黄姐替水莹打理着刘海儿，听水莹喊着自己名儿，她苦涩一笑后，轻轻点了点头。
如果一切皆好，
谁愿意做这低贱的皮囊生意？
小丫头，
同是天涯苦命人，我会好好照看着你的！
至于你有没有富贵命，那就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希望你能遇到一个真正懂你、还能接纳你的男人吧！
只不过，这种男人，又哪会那么容易遇得到呢！
我不就一直等了二十年，到现在也没等到吗！
时光飞逝，纵使人间有再多的离愁别恨，光阴的转轮也不会因此而片刻停止运转。
接下来一年的时间里，西门市最豪华的娱乐场所，花好月圆夜总会，一夜之间竟然多出了一个顶级头牌！
不过坊间流传，这个头牌不服务于前来夜总会里寻欢的任何一个人。她的服务对象很神秘，同样也很强大，西门市顶级富豪圈。
…………
“今天，今天我还偏要把话说开了。即使他曾经帮助过你，但丫头，我跟你说，你早就不欠他什么了！”
“如果娃儿出生后，他还是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他就得滚出水花村！水花村不再欢迎他！”
二婶，
您在医院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莹儿不是恨你，
莹儿也不怪你，
莹儿只是觉得心痛，
心，
真的好痛！
二婶，
您根本就不知道，
木森，
他帮了水家多大的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