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利贞在水底蛟掷出钢叉时就觉得情势危急,顾不得规矩,冲向场边,双手抓住栏杆便要翻身入场救人,身子已经腾空,却被身后一双手按住。
海一粟也不在乎男女之别,紧紧抓着她的肩膀,崔利贞刚要责骂他不管师弟性命,双肩却传来一阵疼痛。海一粟只顾盯着场内的师弟,双手都没了轻重,颤抖的身子说明他也在极力克制。
陆何愁眼见致命的一掌拍落,离自己的头顶越来越近,眼前并没有闪过所谓的走马灯,只是简单停在了一个片段。
那是父王抱着五岁的自己在花园玩耍,母亲在一旁微笑。
简单,温馨,但,不在了。
因为什么,因为谁?眼前这人?
不是,是皇帝。
但,这人,他要杀我?
一瞬间,陆何愁的眼光里有了水底蛟的身影,也仅仅是一瞬间。
不是现在,命,不能给他。
无名火,烧上心头。
道,被堵住了。
别挡着我报仇!
陆何愁眉头翘起,双目圆睁,腾地起身,脖子紧绷,脑袋用力向前撞去,水底蛟本来打在天灵盖的手掌结结实实打在了陆何愁的额头和脸上。
两个人都是剧痛,陆何愁左手捂住鼻子,鲜血从指缝间流出,一放手,原本白净的脸蛋变得分外狰狞。
水底蛟捂着右手后退三尺,一看时,右手三根手指竟被撞得向后扭曲,齐根骨折。
陆何愁险中脱困,大口喘气之余仍不忘摆出架势,双眼死命盯着对手。
水底蛟一个寒颤,他见过亡命徒,因为他自己也是,但眼前这个半大孩子
那是求生的眼神,更是求死的眼神。
尉缭子云:必死与必生,固不侔也。
为了生,人可以不择手段,为了义,人可以慨然赴死。
那么当一个人活着就是为了死
必死,是故必生。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兵行险着,主动出击缩短水底蛟手臂挥动的距离使得其威力大减,同时能以自己坚硬的头骨去撞击手指而不是用天灵盖迎接手掌。应变之间即可保命又复攻敌,何愁这一下真是令小女佩服。”崔利贞长出一口气,为陆何愁的死里逃生庆幸。
海一粟终于放开了手,此时崔利贞的肩膀被捏出了红印,可二人一个没想着责怪,一个没想着道歉,都只是望着场地。
四爷在场中看着两人,水底蛟武器丢了,右手骨折,相比下陆何愁的伤势反而不那么严重了,顶多就是之后包扎,要命的头晕随着僵持已经恢复过来。
看这情形似乎可以宣判,但是嘛
“妈的,贪心老头。”海一粟咒骂一声。
眼见胜负明朗,四爷却迟迟不肯发话,观众却不觉得惊讶,反而纷纷叫过仆役来,低声嘱咐几句,又是一轮赌资搁到盘上。
崔利贞凝神细听,只听到几句“后生五百两。”“残废。”“水底蛟”“当场”心底有了不好的预感,向海一粟问道:“不是已经下过注了?为何还要”
“现在赌的不是胜负。”海一粟脸色也十分难看,“这帮混蛋在赌谁会杀了谁,或至少是伤残了对方。”
听到此言,崔利贞冷汗顺着额头流下。
水底蛟眼见不能善了,双眉抬起,深吸口气,一双眼渐渐通红,又复奔向陆何愁。
这次一套掌法使出,威力大不如之前钢叉,但出手全无遮拦招架,一心要与陆何愁以命相搏,陆何愁手中钢剑将他双臂双掌划得血肉模糊,也不见一丝退缩的迹象。
“这,疯了不成?”崔利贞看见水底蛟势如疯虎的表情,即使相隔甚远仍是心底发憷。
“对于习武之人,残废与死有何分别?老子这没有认输一说,输了大多非死即残,他当然要拼命。”此时四爷竟懒懒靠在围场墙上,双手环抱,海崔二人就在他头顶上方。
“劝您一句,别太过”海一粟面色阴沉的向下说道。“你还没那个面子,别忘了罢了,原话奉还,让你们破格就是给你面子了,别他妈得寸进尺。”
四爷看着性命相博的二人,哼笑了一声。
“再说,我又能干嘛?”
陆何愁第一次碰见这样的打法,不论如何伤到对手都不能让他知难而退,他与人动手几乎全是和师傅师兄点到为止的切磋,唯有和昆仑李昇那一次有多少凶险,但怎及得上此时境遇。
“怎么才能赢他?”陆何愁发问,其实答案早就知道。
只是,当勇气也意味着残酷自己,会怎样?
“不到时候,”海一粟抓着栏杆,“何愁不该这么早学会”崔利贞习惯性的问:“学会什么?”
海一粟用鼻子哼了一声,“一个人人都知道,但都因为良知或是道德约束而假装不懂试图回避的道理,”
他看着场内拼斗,甚至于厮杀的二人,声音反常的不再阴阳怪气,而是平淡地如镜湖般波澜不惊,低沉而有力:
“杀了敌人,就是赢。自己,是活着的好,敌人,是死了的好。”
崔利贞没有否认,也没有赞同,只是低下头。
那油腻的手感,红色的一切
不愿回忆的种种,浮现在记忆的水面上。
江湖,真的是讲理的地方,这个理在于
弱肉强食。
抛开一切道德,忘记礼教,最终,只有有力者有话语权。
只是
老子云:胜人者有力
自胜者强。
只听水底蛟一声大喊,右手手掌被长剑捅得对穿,本就骨折的手掌更加不成样子。
但此人忒的凶悍,竟然不顾疼痛,硬是生生用力把长剑拽向腰间,顿时鲜血从创口狂喷,而水底蛟咬紧牙关,左手握拳打落,直指陆何愁面门。
两个字还记在陆何愁的心里。
前进。
按理说陆何愁被水底蛟拽过去,撒剑松手才是上策,可陆何愁反而趁着势头向前大踏一步,抢到水底蛟内侧,左手也托住剑柄,用尽生平力气,将长剑向前推去。
剑身穿过手掌,发出令人恶心的噗呲声响,直到护手剑格顶住不成样子的手掌,此时剑尖也已经插在了水底蛟的脖颈。
幸亏水底蛟凶悍异常,右手死命没有回收,因此长剑只是插进不到半寸。失血过多,再凶悍的亡命徒也不省人事,瘫软下去。
随之瘫软的,是惊魂未定的陆何愁,一屁股坐在了沙地上,双手颤抖着支撑着身体,毛孔甚至都痉挛着,鼻血淌下,把胸前打红一片。
不知何时四爷站在了陆何愁的背后,满意的一笑,将他拉了起来,冲着海一粟和崔利贞的看台方向大喊:“胜负已分!水底蛟重伤!陆何愁胜!”
有些看客庆幸地点着头,为自己的胆大豪赌庆祝,更多的则在懊恼当初的选择。崔利贞在陆何愁坐下的时候就翻身进场,从怀中掏出纱布创药为其止血。
另一边几个仆役架起软床,将昏迷不醒的水底蛟抬进通道,一名郎中将插在他手上的长剑拔出。陆何愁恍惚地站起身,一把从郎中手里抢过剑,又焦急的四下寻找。“何愁,你别动。”崔利贞担心的劝阻被陆何愁置若罔闻。
一个人走到他面前,不发一语地将剑鞘递过去,开口一侧对着陆何愁。
长剑入鞘。
人,也乏了。
陆何愁倒在海一粟的怀里,沉沉睡去。
四周没有喝彩,看客用沉默的寂静来表示对这个初出茅庐的剑客的敬意。
崔利贞没有说话,轻轻地,体贴地擦掉了他面颊上最后一点血渍,接过海一粟手里的剑,让他背起陆何愁疲惫的身子。
四爷走进海一粟的身边,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三天后,我有话对你们两个说。”
上钩了。
海一粟斜嘴微笑:“说起来,我也得跟您说几句。毕竟当年的‘恩情’还没还呢。”
四爷笑了,笑的很不屑,因为他知道有恩必还的下联。
有仇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