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
武馆内,盘腿在地上坐禅的长短忽然睁眼,对崔元亨说道。
此刻外面仍是喧闹,白益应付兴师问罪的人群都已经麻木了,死猪不怕开水烫,机械地在外面道歉,听得人群耳朵起茧。
崔元亨将手中的一封信暂且停下书写,放下手中的笔墨。
转头,却看见优伶躺在床上,闭着的一双眼睛开始乱转,透过白净的眼皮也能看出思维的活动。
优伶非男非女的脸庞俊美秀丽,不论男女都会看得入迷。崔元亨的亲妹妹崔利贞可是人称江湖第一瑰丽,饶是如此,他也不认为眼前的优伶打扮起来便会输给她。
室内长棍不好施展,崔元亨示意长短小心,自己左手拿起长剑,从椅子上坐起,防患于未然。
片刻后,优伶的眼睛总算睁开,直勾勾盯着天花板,半晌也不曾动过,枉谈转向身旁的两个大活人。
两人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只是等着他有些许变化。
“呼今天几月几日?”
先开口的却是优伶,仍是不曾转头,语气平淡不带一点感情色彩,既不像热火,更枉谈寒冰,硬要比喻,就像触手可及的空气,毫无实感。
崔元亨一呆,随即走近道:“今日五月廿四,已过小满。”
优伶没有接话,生生咳嗽了两下,显然内伤未愈,说不出话。崔元亨坐在他身边,告一声“失礼”,便解开他衣裳为其推拿。
习武的必懂医理,只因打斗练习常有伤患,古时医者不比现在可靠,很多时候武人都要自给自足。何况武当山重视修身养生,医药知识颇丰,崔元亨若是放在现在,开一家正统的中医馆都是可以的。
长短走到床边道:“贫僧学艺未精,下手不知轻重,施主恕罪。”
优伶还是没有回话,简直如同植物人,两个人都小心翼翼,生怕刺激到他。
“外面”优伶喃喃说道,长短摸着头皮道:“额是来讨要施主遗体的。”
崔元亨一脚踩在长短脚背,瞪了他一眼,后者嘶地倒吸一口凉气。
优伶举起右手,上面的伤疤密布,他凝视着手掌许久,开口道:“这样啊我已死了?”
二人相视一下点头,崔元亨道:“为防毒手,谎称阁下已被刀客所杀,还请见谅。”说罢小心地看着优伶,生怕刺激到他。
优伶呆呆地出神,随后开始嗤笑,随即笑得越来越欢,越来越响,“呵呵呵嘿嘿嘿哈哈哈!”随后举起的右手捂住了双眼,笑得愈发寂寞。
笑了许久,笑声在外面的喧嚷下显得更加突兀,很快外面就传来一声质问:“何人在内里,哂笑于我?可敢出来一见?”
长短心道要坏,刚想捂住优伶的嘴,不料后者吊起嗓子,用女声高声道:“英雄好汉们在人家活着的时候被耍的团团转,现在却来为难一具尸体和一个小女子,煞是威风哩~”却是在讥讽门外豪杰。
外面的众人听了这话岂能容忍,顿时涌进七八个人。这下子猝不及防,白益也没拦住,更没时间招呼徒弟,一群人就这么走入武馆,四下搜寻出声人。
“说你们眼瞎还不认,果真是有眼无珠!”过了片刻,方才的女声又传来,愤慨里却带着妩媚,说不出的诱人。
几个豪杰循着声音找到一件偏房,推门而入,只看见:
绣幕芙蓉一笑开,斜偎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再看神色: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门里只见那一个妖娆女子,泪眼惺忪。宽大的白袍像是孝服,穿戴得不甚妥帖,衣着不整,随着敞开的窗子透进的威风而飘荡,凄凉里带着诱人。
当真是莺莺燕燕,我见犹怜。
她伏在床上一具看上去死透的尸体上,恶狠狠地瞪着进来的人,一股嗔怒之美,却看得这些心似铁的汉子心脏漏跳了一拍,随即害怕失礼,便即别过头去不再细看女子。
再一抬眼望去,就看那尸首脸上还画着淡妆,面朗目清,十分俊雅,是个美男子,而且给所有围攻优伶时在场的人一种眼熟的感觉。
其中一人走到尸体旁边伸出右手探鼻息,没有感觉,随即被女子扑上来挥手打掉,拦住他道:“你要作甚?”
那人没理会女子,冲身后的人点了点头。
所有人看了,均想:“优伶果真已死。”
“怎么,你们还想杀他一次吗?”那女子带着哭腔喊道,几个人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总不好对一个弱女子恶声恶气。
这时又从门内转进来一人,劝道:“女施主,生死有命,万法皆空,不要过于”话还没说完,那女子声嘶力竭地喊道:“兀你这贼秃,若不是你震得我郎君受伤,他怎会被人杀死?”
众人一看,却是与优伶对阵的长短和尚。只见女子抄起桌上的砚台,向着长短使劲扔了过去,墨水飞溅,洒在桌上,弄脏了上面的信笺。
一路飞去,更是在长短脑袋上砸了个大包,后者只得抱头鼠窜,女子尚不罢休,拿起镇纸又扔向其他人。好男不跟女斗,众人连忙躲了出去。
或者说,好汉不吃眼前亏。
白益在院子里冷着脸看着众人,摊手指向大门,一干人灰头土脸地溜了出去,不好再问罪。
开玩笑,迫害家属是江湖上最干不得的下三滥勾当,在场有没有人暗地里做过是一回事,但现在敢对那女子恶语相向都是要被人戳脊梁的。
一干人讪讪退去,现在总算明白白益一口咬定不交人又不解释的理由了
砚台砸脑袋确实不好受,说出来丢人,又不好把她赶走
过了一会,长短捂着脑袋从刚才翻出去的窗户里又翻了进去,女子还在哭丧。白益轰走了问罪的,站在门口,一脸懵逼地看着房间里多出来的一个人,又看着床上换了脸的优伶。
长短无视了女子,走到床边戳了戳那尸体的脸颊,猛然间躺在床上的‘尸体’腾地一下子坐了起来。
这下子把白益吓了一跳,哆嗦一下道:“什么鬼?”长短一乐,“馆主心理承受该是比我们强啊~”
“哈——”长出一口气,没了气息的尸体竟然重新开始呼吸,长短掰着指头算了算,说道:“足有半刻(接近六分钟),施主闭气功夫当真了不得。”
‘尸体’伸手揉了揉脸颊,腮帮子两侧却顺着手下来一层薄纸,底下铺着一层香灰,透过薄纸使得颧骨大小颜色发生改变。再一缕眉毛,原本被遮住的剑眉自柳叶眉变了回来,整个人的脸型和外貌一下子恢复原状,却不是崔元亨是谁?
崔元亨喘着气道:“呼师傅再拖一会在下就真的去见祖师爷了”长短笑着道:“贫僧总得抓准时机吗,对不住。”
这时女子突然扑了上来,抱着崔元亨用哭腔唱道:“张生!你怎可弃小女子而去?所幸无恙,莺莺却是放下心~来~”
崔元亨啪地一声捂住脸,欲哭无泪,“西厢记啊”
白益伸手道:“等会等会”指着长短道:“师傅刚才出去”又指向崔元亨:“道长方才在这”然后手指一路顺着指向了那个梨花带雨的女子:“那她是”
女子抬头,眼眶里还停留着晶莹的泪珠,白益凝视着她的脸许久,大骂一声:“妈了个巴子!”
转头,他指着女子对长短道:“就这么让他活动?”长短流汗劝道:“这不挺好的吗,现在也不用担心再有人过来兴师问罪,他们回去肯定会传这事的,我们也不必提防那组织刺探”
白益气得青筋都快冒血了,指着化装成女子的优伶道:“这一切还不都是这混蛋惹出来的”说罢转头骂道:“你这混账!醒了就赶紧给老子交代,谁指使你的?”
优伶,或者说西厢记里的莺莺哭道:“这位爷太凶哩,莺莺实在不喜~”
末了小声地说了一句:“而且太丑”
白益的表情忽晴忽暗,忽然间又平淡无比,仿佛大彻大悟,长短甚至产生了他是入定的高僧的错觉。
只见白益转身出门,不一会拎着熟铜锏就奔了回来,杀气逼人。
片刻后,长短死命拽着住疯狂挥动铜锏,向着优伶逼近的白益道:“馆主,馆主!体谅一下!他也不知道什么啊?!”
“别拦我,既然不知道更好!放手!”
“啊,小女子知道哦。”
突然间,空气凝固了,三个人直愣愣地盯着优伶。
“请再重复一次。”崔元亨从床上站到地上,双手按住优伶的肩膀道。
“所以说,”优伶伸出食指,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他们告诉我了啊。”
他们。
几个人咽了口吐沫,才想起自己在与什么人谈话。
“总之”崔元亨慎重地说道,“你的伤不要紧吗?”
优伶似乎无所谓道:“小女子红颜薄命~”
“停。”
崔元亨伸出手道,打个暗号招呼另外两人出了房门,小声道:“现在该当如何?”
白益立马回答道:“问啊!前因后果,不让他全吐出来不算完。”长短迟疑道:“问题是可靠么他这么个人”
白益急得连风度都没了,说道:“有总比没有强吧?”
崔元亨说道:“问是肯定要问的,可是,问什么?”
另外二人都是奇怪,长短道:“施主这是何意?自然是问他为何要大开杀戒。贫僧只是怕他突然来一段霸王诛暴秦,驴唇不对马嘴。”白益点头同意,忽然想到了什么,让二人稍等,过去叫了几个弟子放哨,以免有人偷听。
等到白益回来,崔元亨继续道:“在下以为,百面优伶神志混乱,如果单刀直入地提问,很可能像师傅说得一样,答非所问。倒不如诱导他,从小问题入手。何况人多容易刺激到他,万一内伤再发作,死无对证便当真一筹莫展矣。”
白益摸着下巴道:“道长言之有理。”长短也赞同道:“论对心性的研究,还是要看施主的了。”
崔元亨一抱拳,“那在下便自告奋勇。”
白益回礼,“静候道长佳音。”
崔元亨深吸一口气,做好了万全准备。
他相信自己一定能问出什么,想起困扰许久的谜团终于能水落石出,他也是有些许莫名的兴奋。
重新推门入内,视线里门里空空如也。
方才打开的窗户没有关上,一阵凉风吹得桌面上的纸张哗啦啦作响,而自己放在桌上的长剑也不见踪影。
白益和长短正在门外抻着脖子等待,忽然看见崔元亨重新推开门,小步跑到长短身前,二话不说,握拳冲着刚才被砚台砸过的大包上又是一下子。
“施主干嘛啊?”长短捂着肿得通红的大包哭诉道,崔元亨气得半天才理顺呼吸。
“随手关窗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