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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外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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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卷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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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巍老爷子命在旦夕?”长短不可思议地听着白益的叙述,他不相信那个能和白益打平手的人会被轻易击倒。

    白氏武馆早已是空空荡荡,坐在院子里的只有两个人。

    白益摇头否认长短,“老爷子是被下毒暗算的”随即把始末复述了一遍,长短阴郁地把头埋在胸前,“棒呆了内鬼,好像要操心的事情还不够多似的”

    这话让白益留上了心,问道:“听师傅的意思,定然是打探出了什么线索,快快说来。”长短也把自己的所得一一赘述,白益听完后也诧异道:“怪哉,这些人究竟是去了哪呢?”

    这时崔元亨黑着脸走进屋子,接道:“在下知道,”二人腾地站起身望着他。

    “但你们不会高兴的。”

    青州的城内,无所事事的刀客走在路上,他想吃点饭后的甜嘴。

    天空的橘红让人感到压抑,他的直觉告诉他今夜不会太平。

    “大爷行行好可伶可怜我吧”

    一个满身泥汤的小叫花子揪住了刀客的衣摆,青灰色的斗篷下,刀客右手下意识握住了刀柄。

    他低头转向那散发着排泄物与泥水混合成的臭味的乞丐,忽然间他觉得这娃子有些面熟。

    他蹲下身子,伸手扒开了遮挡住孩子脸庞的头发,那张脸让他有些心寒胆颤。

    “是叫小宝,对吧?”刀客问道,说着把孩子拉到了巷子里,躲开注目。“你娘去哪了?”

    小宝没有说话,只是呆涩地望着刀客,然后举起两只小手捧成碗状,“大爷可伶可怜我吧”

    刀客仔细盯着他的眼睛,里面曾经有的神采早已经被药物扭曲到了九霄云外。

    “你其他家里人呢?”

    “大爷可伶可怜我吧”

    “几天没吃东西了?”

    “大爷可”“可给你整点吃的吧。”

    刀客右手拉着小宝,垂下眼盯着地面,始终没有去看身后孩子的眼睛。手上传来的手感凹凸不平,他转过头,本应细皮嫩肉的小手,此时带有一些只应出现在刀客这种人身上的痕迹,深深地烙在他的眼里。

    当他的头愈发抬高,将与另一道目光接触时,迅速重新瞧回了青石砖,嘴巴微张,却没有声响,然后紧紧闭上。

    眼神游离地寻找,他却在此时望见了之前一直在找的糖葫芦摊。可当他走近时,摊主一个哆嗦,结结巴巴地说道:“好汉,你你饶了小的,小的虽然见过您,真的是没有多过嘴啊~”

    真他妈巧了。

    刀客转头看向街口渐渐没下去的夕阳,嘴唇向里抿,鼻子哼了口气,这让他的下巴绷得很紧,致使上面的拉碴胡扎着皮肤,痒中带疼,很不舒服。

    刀客粗暴而迅速地从草垛子上一把抓出三四根山楂糖葫芦,递到小宝的嘴边,“吃点东西。”眼神始终不敢接触孩子。

    小宝看见食物,却仿佛是见到了洪水猛兽一般,脸色发青地哭嚎着重新冲进了巷子里。

    刀客举着糖葫芦追上去,却听见一人骂道:“小畜生,今天的份呢?”

    转过街角,他便看见一个挑夫打扮的男人抓住了小宝的手在那里骂骂咧咧,“没用的东西,几个铜钱都讨不来!”

    男人举起了右手,就要打下去时,却被另一只大手抓住了。

    “干什么?”男人转过身,看见了一张野性而坚毅的脸。“是你?”他惊讶道。

    刀客听见他的话有些诧异,问道:“你识得我?”

    那汉子把他和小宝再往里拉近了巷子,小心地四下张望,确认没人后,对刀客说道:“自己人,别碍着生意。”

    刀客楞了一下,低头看着骨瘦嶙峋的孩子,“他也是生意?”

    挑夫笑了一下,“最大的生意。”

    “来你这里几天了?”“五天,袭击武馆之后当天晚上送来的。”挑夫皱了下眉头,“你不必趟这档子浑水,问这些作甚?”

    两个人都是沉默了一下,刀客笑了一声,很短很快的那种。

    浑水,浑得不能再浑。

    刀客手里的糖葫芦最后一次试图递到小宝的嘴边,然而孩子尖叫着打掉了食物,随即转身流着口水看向那挑夫,眼神仿佛在说‘快给我’。

    挑夫从兜里捻出一点粉末撒在地上,小宝立刻饿鬼扑食一般趴在上面吸吮,刀客眼中闪过了一丝精光,手从斗篷里伸向了腰间,悬挂在半空犹豫不决。

    他呼吸了几次,目光盯着地上的小宝问道:“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挑夫从怀里掏出一块炊饼,小宝见了,一并拿过,蘸着地上的粉末吃的津津有味,露出恍惚无神的笑容。

    “不是我给的,他吃不得。”挑夫拍拍手道,“免得饿极了去求救。”

    “短短几天就能养成畜生一样真是好调教。”刀客说道,他的脸色十分冷,冷得让巷子内不再是外面的五月晴天。

    挑夫耸肩,“要卖出去,自然要训得听话;卖不出去,也能跟丐帮抢抢生意。”他一转脸,表情带有些许的挑衅,“还是说你真的以为卖完麻药就万事大吉了?”

    “他爹娘呢?”刀客又问道,挑夫淡淡地回了一句:“扔了,该榨干的钱财都榨干了,留下的病夫病妇没人要的。不过好这口的”他说着,将眼光转向了此刻已经睡着的小宝,“倒是不少。”

    刀客的刀蹭一声拔了出来,左手直接把挑夫按在了墙上,唐刀反射夕阳的光辉,让橘红的暖色调显得格外冷艳而狂躁。

    “他才八岁,”刀客咕哝道,择人而噬的恶狼这一刻变回了人,一个脸上挂有愤怒的人。“还是个孩子。”

    挑夫面对将要发作的狼,反而讥讽地说道:“您可是好人,有底线的好人~杀人可以,害人就不行,哪看得上我们这些龌龊勾当?”

    刀客的刀架在了挑夫的脖子上,“走了这条道,我这辈子也没资格自称好人,”他顿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充满那种被江湖打磨后留下的沧桑,“只不过死的时候,我希望能拍着胸脯说:自己还是个人。”

    挑夫干笑,“如果你不放开刀子,这念想很快就成真了。”

    唐刀没有一丝震颤,挑夫终于露出了冷汗:“想清楚,别冲动。你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大人不会让一个反水的呆在身边的。”

    刀客眉头稍微动了一下,手中的刀子却握得紧了一分。

    “这他妈的世道,想做人不好做,想赚银子却容易的紧,”挑夫昂着脖子说道,“只要你放得下那该死的面子,而不再想着作想作的人。”

    随即是沉默的寂静,唯有小宝的咀嚼声在二人脚边响彻。

    刀客的呼吸越来越粗重,气流在鼻翼边滑动,发出倒计时一样的摩擦声。

    挑夫看着小宝,“再说,八岁真的很稀奇吗?”他的眼神除了嘲弄,带有一种彻悟后的不解。轻轻地揭开衣服,刀客看见挑夫身上烙铁的痕迹,“六岁的明码我在他这个年纪,只有活得更像个畜生。”

    刀客明白,他更糊涂。

    如今的世道,人活得不像人,或许遵从本能和欲望才能让自己看上去更体面点。

    是孩子,不是孩子,说穿了也都是‘别人’,不是‘我’。

    是弱势,不是弱势,到头来统统也只是更强势者脚下的肉。

    身为狼,他应该比谁都懂得弱肉强食;身为人,他不甘心行尸走肉般活着。

    “你要为死人去死吗?”

    挑夫这句话重重地敲打着刀客,他听过一次同样的话,而这句话成为了他身份的转折。

    老大

    最终,刀子与刀鞘摩擦,发出沙哑的响声。刀客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将斗笠用力向下压,遮住双眼。

    这样,也就看不见一些东西了。

    “眼不见为净,”挑夫摸着脖子笑道,“老兄开窍了。”

    他说罢转身,像是逗小鸡回笼一样,又抓出一把药粉在手里,一点点洒在路上,引诱小宝跟着向巷子深处走去。

    刀客与之背道而行,脚步缓慢地一步步向前迈动。当他走到了巷子口时,双脚停在了影子与阳光交汇的中线上,面前就是大街,他斗笠的前沿已经有一半停留在余晖中,洒下的阴影恰好遮住了整个容貌,使人难以窥视其中的表情。

    他转了转脖子,右手从领口掏出挂在脖子上的一个吊坠,上面雕刻着一个精美的太极图案,只是黑白两色因为时间已经开始斑驳。

    刀客按压住少阴,吊坠分开,里面是一条带有羽翼的锦鳞飞鱼。

    “呵”尽管看不清表情,但刀客确实发出了自嘲的笑声。

    本以为自己早就扔掉了那段过往,然而却又下意识地寻求一个亡灵的教诲。

    “告诉我,老大,”他把吊坠高举在今天最后的阳光下,正如那人最讨厌,却也与他最相称的景色,“你会怎么做?”

    吊坠随着绳子前后摇摆,一次次没入阴影,又一次次浸透夕阳。

    记得那天

    “有人告诉过我,在这地方杀人前要先杀死自己”

    “哈,说得好。等别人要杀我之后再去干掉他们,心安理得,干脆利落。”一个连刀客都不是的无名氏笑道,他憧憬的老大总是那么有远见。

    “我也告诉你一句:要救人,也要先救你自己。”

    老大的背影和夕阳总是那么衬,留下无名氏皱眉,注视他逐渐远去。

    他没想到那是最后一次看见老大,但之后发生的一切让他确确实实地明白,那地方的良心已经随着老大的离去而埋汰了。

    他忘不掉老大,更忘不掉自己加入时发过的誓。所以他走了,走得身不由己,己不由心。

    曾经的无名氏变成了刀客,一个名副其实,只有刀为伴的过客。

    杀需要杀的人,少打听,然后拿钱走人,一切变得简单高效。

    江湖比朝廷反而好对付的多,而我早已深谙生存之道。

    麻木不仁,说得真他妈对。

    刀客出神地凝视吊坠,其摇摆的幅度也越来越小,他举起的手逐渐回收,阴影正在丝丝吞没那条飞鱼。

    当初发誓是为了救人,救天下人;讽刺的是,打破誓言干过的脏活无数,不忘初心早已是空口白话了。

    陷得越深,越是在光明磊落的老大面前无地自容,生怕他捅破窗户纸,点出我的勾当。

    总觉得老大也是知道的,知道我背地里瞒着他,从另一个夜叉那里接受命令。但他理解,他不说出来,所以我才更加惭愧,更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老大走了,彻底地走了。而我在得知的瞬间居然有种庆幸,他妈的庆幸

    因为这样一来,二人之间的尴尬也就不存在了。

    无名氏那天晚上试着哭了一次,捂着眼睛,悄悄地哭,生怕别人听见。

    只是眼泪流不下来,憋回了胸膛。

    因为他不只是在为老大哭,他也是痛哭自己。

    照顾自己的老大因为坚持原则走了,而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他终于没法指责我了!

    什么玩意啊!

    抬眼时,他突然发现夕阳马上就要落下了,而手上的吊坠也近乎停摆。

    救人之前,先要救你自己。

    我明白

    生存之道

    生我,存谁?

    生?存?

    就在吊坠即将停止的片刻,刀客猛然伸手抓住吊坠,紧紧地握在手中,放在胸前。

    斗笠投下的阴影依旧遮住面容,左手收入胸膛,右手抽出了唐刀。

    只看见他的身子转回去一半,低沉的声音自口中喃喃。

    “才八岁,”

    刀客步向巷子深处,眼神里带有的,不是一如既往的凶残,也不是司空见惯的贪婪。

    而是一种久未存在过的,顺畅的光芒。

    “还是个孩子。”

    青灰色没入阴影深处,良久后远方传来一声闷响,孩子的哭声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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