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崔元亨很熟悉这句话,他也一直坚信这句话的正确。
他心知肚明江湖上可能存在的龌龊,也因此,他才懂得善良二字是何等珍贵。
而如今面前的一切,正在挑战着他的底线。
如果说之前百面优伶的惨状代表折磨,那现在映入眼帘的便是屠杀。
至少二三十具尸体横七竖八躺在坑道内,没有一个还是完好无损的,身上带有大量虐待和殴打留下的痕迹,有几具尸体已经开始腐烂,甚至能透过筋肉之间的缝隙,看见里面的白骨,好似个人间炼狱!
长短张开了嘴,随即被吸入的尸臭味呛到,不由自主地咳出眼泪。
渐渐咳声停歇,眼泪却还在,他捂着嘴,两行便顺着手掌滴落地面。
啪嗒,啪嗒。
山洞里水声比眼泪掉落在地的声音大得多,但长短听来二者一般的喧扰。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掌合十,然而哽咽下却听不见经文,唯有沉默的祈祷。
崔元亨背对入口,光线使他整个人的正面都在阴影中沉沦,上前三步,面前是一位女尸,抱着看上去像她夫君的人,闭着双眼躺在一起,安详的表情搭配着嘴角诡异的笑容,见者无言。
周围还散落着黄色粉末的痕迹,在青苔上格外醒目,好似肮脏泥藓之上的绚烂万紫千红。
这里的寂静并不压抑。
随着暗门的敞开,不论是山洞中浑浊的空气,还是封存已久的漆黑,统统被清澈的阳光暴露,一览无余。
但阳光和清风也带走了什么,让这里变得安静。
是了,它带走了生命。
“如果我们不曾打开这门”崔元亨喃喃道。“会不会他们的因果也不一定是这般?”
跪在地上的长短没有抬头,更不敢前视,“有何差异?事实不会因此改变。”
崔元亨黯然,声音低哑道:“我们‘知道’,又何尝不是事实的一部分?”长短猛然站起身,用力抓住崔元亨的衣领。
“你要毫无作为地逃避现实吗?我认识的崔元亨才不是这种人!”
崔元亨转过身,长短才看清他的表情,瞳孔扩张了一次。
崔元亨总是面带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微笑,这让他平易近人;而现在随着微笑消失,他真正的面相反而出现了一股炙热的冰冷。
吸入的一口气憋住片刻后,“呼——”随着长长的吐气,长短放下了原本的怒容。
他们两个的眼睛都只是半睁,既是山洞内腐尸让空气变得刺激,也是不敢看得太清楚。
一只硕鼠悄悄溜进他的食场,警惕地打量着两个不速之客。而这食场,正是一具尸体腐烂一半的肚子,烂肉挂在骨骼上,摇摇欲坠。
长短搭着崔元亨肩膀道:“不要意气对敌。”
崔元亨看着洞外的渐变的黄昏,“佛家重死,在下说师傅何不放下些?”长短急促地一笑,“道家重生,贫僧如果劝道长看开些你乐意吗?”
“哈。”崔元亨干瘪一笑,整个通道的石壁反射着声音,哈、哈、哈、哈被扭曲的笑声映衬着尸体脸上的弧度,仿佛瘾君子们在短暂的休息后,又开始了另一次狂欢。
伫立其中的两人,明知所见之幻象只是另一种悲哀,仍是承受不住残酷的事实,控制不住自己地遐想。
“这样也好,”长短耸肩说道,“知道了,动手时怀揣的心境便不一样。”
崔元亨看着满坑道发臭的尸体,“在下一直告诉自己啊这些人只是失踪了,都还活着,也就都还有救”长短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只要还活着一切便有希望。
毒瘾也好生活也罢,天道时时会酬勤。洗心革面,好好做人,或许受毒害之人未尝不能得到个更安和的结局。
只要还活着
生也好,死也罢,人总该走得像个人。
长短的梢子棍微微颤抖,“他们被灌了麻药,然后关在这里等死”回首,悬在入口的断龙石像是阎王的印玺,将这些人的名字牢牢按在生死簿上。
崔元亨沉默了一会,说出了一句话:
“本是人,活生生的人,却死得像畜生般毫无尊严。”
他转头面对长短,左手紧握剑鞘。
“人不应当这般逝去。”
“但罪魁祸首,”长短补充道,“他应得这般被超度。”
“不,”崔元亨否认了他,“不是超度。他配去的地方”
长短与他并肩而行,视线直视前方出口处,眼神很冷,冷得不像他。
“只有阴曹地府。”
二人异口同声,随即无言,默契地做出了决定。
他们的确慈悲,的确相信人性本善。正因如此,才不会放任这一切。
除恶即是扬善。
不知道说出这句话的前辈究竟是何人,但他们已了然他当时的心境了。
面前,白益站在地道的出口,面色严肃。
“怎样?”他急切地问道,崔元亨摇了摇头。
白益叹了口气,闪身让二人出得地道,按了一下机关,石门‘卡啦啦啦’重新封闭。
这地道的机括甚是巧妙,只能从外侧开门,里侧却是条死路,原本的出口处因为塌方被乱石掩埋。若是大门放下,除非外面有人相救,否则里面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逃脱,只能在一片漆黑中静待人生的结束。
正是为了以防万一,白益才守在外面放风,毕竟知府尚有派人监视之嫌疑,如果被全关在里面可就好玩了。
“没有生还者?”白益眼睛睁大问道,崔元亨咬牙,“全都窒息而亡,这里根本就是个乱葬岗。”
长短看着旁边的山林,“这里确实人迹罕至,将尸体藏匿后伪装成失踪,如果不是崔施主大胆猜测,谁人也不会想到此节。”
黄昏色的天空晃得人眼晕,白益甩甩头,“我等不若先回去休息,这里的尸体只能等事情结束后再行安葬了。”
崔元亨和长短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坑道的入口,山石静静地存在,遮掩住了其后的所有。树林间几只乌鸦嗅到了臭味而来,寻觅不成饵食,便发出沙哑怨愤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