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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外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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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道士,乞丐,特务(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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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暗的小巷里,四爷从怀中掏出一杆烟枪(这在当时是根本不曾普及的稀罕物品,烟草正式传入中国是在明代中后期的事情了),低头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后含在嘴里,朝着上方缓缓吐出,凝望着散去的烟雾说道:

    “烛龙教我对蛊毒不了解多少,但只要它是天底下最难防备的暗算手段,这群人就有利用价值有的是。”

    “蛊师是烛龙教的人而你想要拉拢他们?”

    陆何愁手按剑柄警惕地总结着四爷的意思,后者被打断后也没有生气,而是慢条斯理道:“听我把话说完。”

    “烛龙教早就是我们阵营里的了,但是最近三个月以来,一直保持的书信联络突然断掉,音讯全无,让我不得不重视。”

    陆何愁一凛,烛龙教的事情能让四爷为此亲自赶到四川,可见其重要性,想到此处,他又产生一节疑虑,问道:

    “为什么要我们去,你自己的部下呢?”

    “哼,倒是跟你师兄学会了他那张厉害的嘴。”

    四爷吞云吐雾几次后,敲了敲烟杆,继续话题道:“烛龙教是苗疆最神秘的教派之一,即使在苗人,纳西族以及西南那些数不清的蛮夷之辈中也是讳莫如深。能肯定的是,他们极度排外,身位汉人要想进去他们的总坛,除非变成尸体。”

    他顿了顿,把话题继续挖深,好像并不顾及身边的听众是一个不能信任的新人:“当然,在四川巴蜀,我的部下里也有苗族人,可就连他们在派出去之后也都死状凄惨,浑身腐烂,后来那些废物别说涉险,就连收尸都不肯踏入苗疆半步。”

    陆何愁一边咀嚼着四爷的话,一边想起昨晚从几位掌门偷听到的内容:

    烛龙教有人在下蛊暗算正道,这是一心门的指示;同时,四爷与一心门和烛龙教都有合作;最后,烛龙教单方面断开了与四爷的联系,并且杀掉了四爷的信使。

    这么看来——

    “烛龙教放弃你,转而听命于一心门了吗?”

    四爷又吸了足足一口烟,在嘴里转了一圈,冲向陆何愁吐尽,烟雾遮蔽住陆何愁的面容,而他简单挥了挥手驱散烟雾,眼光仍然紧盯着四爷。

    “当年我能与烛龙教共事是就近的一心门搭桥牵线完成的,为此,我也付给了一心门几千两银子资金和许多违禁的兵械,然后两清。”四爷边说着,边把目光投向巷子外面人潮涌动的街道,“而烛龙教除了现成的利益,更多的还是些空头的承诺,譬如划出一片地方给这些山猴子自治。现在看来他们的胃口变大了李珍前几日来信,暗示我一心门现在的窘境很可能腾不出人手联系烛龙教,除非我驱散正道的围攻,哼,贪得无厌。”

    陆何愁沉默不语,他从师兄那里学到了很多武功以外的东西,比如,猜到过去的起因不可怕,猜到现在的事实也不要紧,而真正关键的,是猜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师兄的话重新响在耳边:

    猜一个人要做什么,要先猜到他想要什么,只要知道他有所求的东西,这人就被你摸透一半了。

    他要我们重新拉拢烛龙教为什么?烛龙教能带给他什么?

    四爷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犹豫不决,舔了舔嘴唇,把烟斗里的烟灰磕掉,眼神一瞟陆何愁,后者立刻感受到了那种刀尖般锐利的目光,让他明白自己以及触及到不该参与的范围了,于是他收回试探的目光,沉声道:“那么,你要我们怎么做?”

    “潜入烛龙教总坛,找到教主,不论是威胁还是利诱,让他给我送来几个用蛊的高手,至于一心门告诉他,如果不想被正道盯上,迟早撇下。”

    原来如此。

    陆何愁明白了,一心门仗着自己离得近,从烛龙教和四爷两边各抽油水,而四爷,显然不想要这么个中间人,他打算先下手为强,撇下一心门,直接和烛龙教取得联系。

    一个疑问被解答了,另一个疑问又出现:这些用蛊的高手,究竟打算用来做什么?

    毒杀皇帝?威胁臣子?给哪位重要人物治病?

    一时间不能得出可靠的结论,陆何愁暂时放下这些猜想,冲四爷点点头,后者却不像说完了的样子,而是举着已经没有烟草的烟杆,靠在墙壁上说道:

    “我的事情聊完了,现在谈谈你的吧。”

    陆何愁警惕地退后半步,身体也靠在了巷子的墙壁上,不知道该怎样应对面前这个比他老辣太多的人。

    “这玩意叫烟草,”四爷捏着手中的旱烟杆子说道,“从东南那些岛国流进来的,是京城权贵里才玩得到的稀罕玩意儿,寻常百姓别说见识,就连听都没听过。”说着,他的眼珠骨碌碌转向陆何愁那张有些泛白的小脸,“你却没有流露出一点新奇的样子啊。”

    陆何愁感到自己的脊梁骨从下而上升起一股凉意,止不住穿过脑后的寒颤。

    “你不是京城的京城那些权贵的隐匿私生子屁股上有几颗痣我都一清二楚,包括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那些。”四爷磕掉烟灰,重新点上一嘴,吸了两口后喷出几个小烟圈,“而放眼整个大明,能淘到旱烟杆子的地方,除了京师,只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东南沿海了。”

    四爷说着,眼光在陆何愁的身上来回扫过,从头到脚上下两次,“你的口音有刻意掩盖过,但是还有点踪迹杭州?梅州?不对”陆何愁屏住了呼吸,直到四爷的下一句话击溃了他:

    “苏州。”

    右手下意识地瞬间握住剑柄,然而就在他还没拔出的瞬间,前后各自从黑暗中杀出一把短刀,抵在了陆何愁的下颚和后心上。

    “别那么大火气,小娃子。”四爷满满吸一口烟后靠在墙上,把烟雾束成一缕从嘴里呼出,“例行公事罢了,干我这行的,已经过了针对谁的年纪了。”

    另一个手下沉默地走到四爷身边,递给他一打材料,后者垂眼扫了一遍,盯着材料道:“十三年前会稽的推官被抄斩不对,你恨的是现在的景泰帝。这个太仓的同知,六年前因为替长官担责任而死于非命,不过记录上全家都迁到大同发配了”四爷的手翻到下一页时,停在原地,嘴里的烟渐渐熄灭,但他的目光还是集中在那一张报告上面。

    “嘉兴”

    陆何愁快失声叫出来了,他拼尽全力让自己的表情保持不变,但也知道凭自己撒谎的功底,随时可能会暴露身份。

    一旦被四爷发现出身,自己这个能够暴露景泰帝龌龊的小王爷就会进而成为政治上的一枚筹码,任由两方用来博弈,就此失去自由,谈何报仇?

    四爷的眼光则紧盯着信纸,来回在几行字之间阅读:

    嘉兴贺王,八年前王府感染瘟疫,随即因为失火时染病在床,全家都没能逃出,当时的苏州知府作为地方长官救援不及。难逃其咎,因此被发配充军,不久死在了途中,而苏州知府的位子上,换成了现任的丁慎。

    另外,其发配的家人下落不明,不排除被政敌清算的可能。

    四爷抬眼,“对了,张通给我来信提到过你们和丁慎闹得很不愉快啊。”

    像是一道明亮的闪电划过,本来令人厌恶的名字现在成了救命的稻草,陆何愁深呼吸一次平复情绪,回想着面对丁慎时的那种不甘,然后任凭自己的神情开始扭曲起来。

    四爷看到这里,心里已经有数了,挥了两下手,两个押着陆何愁的打手便即退下,恭候在一旁。

    “来头不小哩,小子,你爹当年可真是天降横祸啊,正是五十多岁的官场仕途得意时,却摊上了贺王府这种祸事。”

    四爷带有调笑的意味说道,陆何愁听到贺王府三字心中一酸,言多必失,干脆保持沉默,别过头不去看他。

    四爷随即微微一笑,把手里的纸凑到烟斗上方,尚热的烟灰点燃了信纸,黑材料在手中烧成灰烬。

    “喏。”

    陆何愁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四爷招了招手,手下又递上来一打信纸,他转给陆何愁,后者迟疑了一下接过阅读,却不是谁的材料,而是一些田亩地契。

    “楚雄的几十亩田产,虽然不多,作为给教主的见面礼而言足够了,收好。”

    陆何愁就此把地契揣进怀里,四爷把烟杆也放进怀中,声音低哑地说道:

    “小娃子,丁慎现在是我们阵营的人,不论你对他还是对皇帝有什么恩怨,现在都不是让你清算的时候。”

    他和陆何愁对视,眼光冷峻得让人发寒。

    “明白了吗?”

    陆何愁艰难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巷子,突然间的光亮和人潮让他觉得恍如隔世,再回头望着巷子里时,除了灰扑扑的墙壁外,早已空无一物了。

    一时三刻后,成都的外城里,四爷快步走在街边,几个手下各自不知去向。

    “四爷。”四爷的一个手下从街角闪出,赶上三步,在他身后半步跟着,“尾巴甩掉了,对方不是行家,看来飞鱼还没到。”

    四爷叹了口气,缓步转入一间破房,手下不明所以地跟他进去,却发现四爷的手势,连忙屏息凝神,不多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接近房门,停在门口后莫约十秒,陡然踹门而入。

    咔!

    房门另一端透出一把短刀扎中第一人肋下,刺中心脏,另一边尚未反应时屋内茅草堆里翻出四爷,端着一挺小弩,扣动扳机,弩箭极划破空气速射出,扎穿了第二人的眉心。

    手下立刻把两具还没凉透的尸体踹进屋内,摔上门,‘撕拉’撤开二人衣襟搜索,从身上找到两个腰牌,上面的字样会让任何一个参政的都吓得魂飞魄散。

    “妈的,东厂的番子狗。”

    四爷拍着身上的茅草走了出来,“你还是太嫩了,先派外行跟踪,而真正的尾巴坠在后面,老掉牙的把戏了,居然还能中招。”

    手下无地自容,一边搜索摸着尸体,一边问四爷道:“小的不明啊,陆何愁这么个小角色,您为何要亲自担风险找他?”

    四爷整理一下衣服,缓缓道:“你知道吗?之前那任苏州知府,死时已经古稀之年了。”

    手下一震,“那他”四爷抬手,手下立刻收声。

    “烧了,也就算饶了。用人之时,不得不冒险。”

    看得出,四爷其实极其不乐意让陆何愁他们联系烛龙教,奈何自己的人有去无回,才只能出此下策。

    “烛龙教关乎上面的布局,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不在这里坐镇不行啊。”说罢,他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忽然手下又翻出一件物事,让他也不禁心头一颤。

    一张小鬼面具,青面獠牙,像是大笑着索命一般。

    “四四爷,怎么办?惹上他了——”

    四爷的回答干脆利落,他走到手下身边,捡起死者的一把匕首,突然插进手下的喉咙,在对方惊恐绝望的目光里,四爷此刻平常的神色是那般的冰冷无情。

    无视了死后间歇性抽搐的手下,四爷有条不紊地把尸体布置成一场搏杀的样子:两人进门,发现手下,搏斗中拔出弩箭射杀第一人时,被第二人刺中,临死前反击把第二人扎穿。

    为了逼真,他特地把手下的喉咙再次割开,让血溅到敌人的尸体上,好像是杀他时溅上去的,然后调整三人位置,最后把茅草堆复原,连每一根自己带出来的茅草都细细地挑拣放回,然后才从门口悄然离去,临走时不忘了把房门上的那个刀口凿开,扩大成一个破洞看不出痕迹。

    而手下的血,一滴也没有溅到他的身上。

    半个时辰后,几个人站在房间内俯视地面上的三具尸体,检查过后一个番子出声道:“大人,线索到这里断掉了。”

    “并非如此。”

    说话者带着一副青面獠牙雕工精细的夜叉面具,青蓝色的涂色就像是从地府出来捉人的鬼怪一样狰狞。他的口齿发音很怪,漏气而尖哑,仿佛捏着鼻子一样,让人听上去就毛骨悚然。

    夜叉面具蹲下身子,翻开死者手中的小弩,仔细查看。

    “既然一开始射箭,为何不干脆在开门的瞬间就射出?咱们两个番子毙命的位置已经是到了房间内部了,如果是正常水准的判断,应该”他边说着,边走到茅草堆边,然后面冲入口。“在这里藏身,开门的瞬间射死第一个,而非等番子冲进来再从怀里掏出弩。”

    “所以,还有第四个人伪装现场?”

    夜叉面具抬手示意番子收声,那人立刻闭口不语,而前者在房间内踱步三圈,站在房门侧面,注视木板门上的大洞,然后凝视茅草堆。

    “这个位置”他站在了房门的另一侧,用自己的肋下比划一下,然后检查尸体,果不其然肋下有一个深深的刀伤,“所以,死掉的这个埋伏在侧面,而逃走的则在茅草堆里,射出弩箭后找到面具,发现番子的身份,于是杀掉同伙伪装现场,匆匆遁走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住,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打开瓶盖从中取出一点药膏,把手从面具下方伸进去涂抹着,整个过程中身体微微颤抖,似乎忍受着剧痛。

    “呼——”他长出一口气,身边的番子这才敢问道:“档头,不,大人,是他吗?”

    夜叉面具像是在回答,又像在自言自语:

    “如果他要离开成都,直接一把火把这里烧干净便是,这样也是在向我们宣告自己的逃亡,对双方而言都是省时省力;但他没有,而是简单伪装了此处,如果他不是失心疯认为这些能骗过我,那根本就是掩耳盗铃,造成我识破假象的‘假象’,希望我能推断出他打算在成都久待。”

    番子适时地发问:“可是大人,为什么他要自断退路?”

    “他把这伪装做得很粗糙,似乎是我主动识破一样,好借此把我拴在成都追捕他,无暇思考他暴露自己的真正由头。不惜冒着被我们追捕的风险来到四川,一向抓不到尾巴的四爷如今竟然会自己暴露行踪,说明他所图已经不需顾及个人的安危。进一步讲他有自信在短时间内和我们周旋,把我们牵制在这里,从而达成自己真正的目的。”

    “一心门此时和烛龙教那群蛊师有合作,而四爷,停在成都不动。”

    那人终于摘下了面具,番子连忙转过头不去看那张令人反胃的脸,只听着他的话语以那种金属撕裂般的空洞声回荡在耳边:

    “追逐猎物,最重要的不是知道它在哪里,而是了解它下一步会去哪里。”

    原本鼻子的位置成了一片平板,白色的嫩肉和鲜红的疤痕让他面目全非,白净的面皮更是与那触目惊心的两个孔形成对比。

    陈大人吸了吸鼻子,发出令人浑身发麻的声响,然后重新戴上夜叉面具走出房门,望着城外的位置,伸出手紧紧握住,那里,是西南云贵的方向。

    “抓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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