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暖阁中,一位少年正表情闲适地欣赏着绚烂的落日图景。
他负手立在雕花窗前,颀长的身影被夕照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玉一样的精致面容也沐浴在一片柔和的暖色调之中。
然而,那溢转着琉璃一样炫目华彩的眼眸却丝毫不为眼前的景致所感染,依旧清清冷冷,不起波澜。
即使他的神情颇为闲适,即使他的唇边还挂着柔和的笑意。
仿佛那烧红了脸的夕阳所挥洒的橙黄色暖晕,从来不曾照进这双漂亮的眸子里,中间永远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
这也使得外物根本只达表面,而不及内里,甚至连击起一丝一毫的微波涟漪也不能够。
“今日好像晚了些,”他缓缓转过身,看着半跪在地上的黑色身影,“可是何事耽搁了?”“是,主上英明。派出去的探子遇到些麻烦,故而有所耽搁。”幻夜肃容垂首,抱拳答道。“罢了,把东西拿来我看看吧。”他浑不在意地笑笑,似乎并不好奇对方所说的麻烦是什么。
既然幻夜没有说明,那就表示没有必要。
幻夜恭敬地奉上一个信封,低着头半跪在地上,不再多言。
少年接过信,拆了火漆,动作流畅而优雅,仅仅几眼就扫完了信纸上的所有内容。
“这丫头难道穷疯了吗,不弄清楚对方的身份就随便和一个陌生男子结交——早知道,就不把那二百两银票拿回来了,”他轻轻摇了摇头,笑得有些无奈,“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如今看来,怕是又要添些周折了……”
说着,他竟突然低下头剧烈地咳嗽起来。虽然手握成拳紧掩着口唇,并且竭力压制,但还是引起了他身体的强烈抖动。而原本泛着玉润光泽的面容此时则生生添了几分苍白与憔悴,白皙的皮肤上几乎不见血色,额头上还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主上!”幻夜看到自家主子如此虚弱,不由担忧地看向他。但又马上察觉到自己的逾矩,只是一个俯仰,便立刻恭敬地垂下头去,半跪在地上继续敛容候命。
他知道,主子的身体一向就不好,而且他自己又从来不爱惜。如今看来,他定是不但没有好生调理前一阵子的伤,还越发地透支虚耗自己的身体,忙于政事和各种文书情报的处理。
“……咳咳咳……不碍事。”他竭力压制着咳嗽,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虽然极其痛苦,虽然他还十分虚弱地轻喘着气,但是那泛着苍白之色的精致面容上,依旧挂着习惯性的温和笑靥,似乎完全没有将身体上的痛苦放在心上。
“至于今日的麻烦,”他一边缓缓地坐到了一旁的软踏上,一边用一条纯白色的蚕丝手帕慢慢拭着汗珠,“你将他们如何了?”
“回禀主上,属下在探知了对方的身份之后,认为没有必要招惹,便避了开来,没有与其起什么纷争。”虽然信上并未提及此事,但他知道,主子看完后自会明白,因此刚才便没有多作解释。
而幻夜作为整个情报网的终端,在小事上是被赋予了一定的决定权的,所以此举也不算自作主张。
话说回来,若是事无巨细地都要主子亲自处理,那样不仅会把人累垮,还会导致低效率,延误时机。
“做得好,”少年又抑不住地轻咳了几声,才缓缓地道,“以后若是再遇到,尽量不要与其打照面,或者起什么冲突。云家的势力绝对不容小觑,我不想为自己树敌。现下正值多事之秋,我没兴趣把工夫花在这些个不必要的麻烦上。”
徒惹麻烦,逞一时之能,是非常愚蠢的行为。那样只会横生枝节,把自己前进的道路变得更加曲折。而有时候,适当的退让才是最为明智的选择。
即使毫不畏惧,即使强大无匹。
“是,属下领命。”
“这几日——有人来了,你先避一下。”少年正打算再交代些什么,却好像突然听到了什么动静,眸色一凛,挥手示意幻夜先退下。
而幻夜此时也察觉到了异动,一时不得不对自家主子的耳力叹服不已。
他迅速地抱拳行了个礼,然后瞬间消失在了偌大的暖阁中。
少年此刻却是不见丝毫慌乱。
他虽然依旧力气匮乏,甚至浑身上下皆是不适之感。但是仍然强撑着从榻上起身,有些艰难地走到紫檀书案后坐了下来。
他瞥了一眼手边堆积如山的奏疏,唇边勾起了一抹嘲讽的笑。
他动作优雅地斟了满满一盏的普洱,却并不喝,只是用右手的中指和大拇指将其夹放在了一旁。
红浓明亮的茶汤与他白皙修长的手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更衬得他的皮肤白皙如透明了一般。
那玉质的茶盏仍然是凉的,说明方才倒入的茶水实则早已冷透“樘儿,父皇来看你了。”一个大得有些离谱的声音突然自外面传来,生生打破了阁内的宁静。
少年蓦然从小山一样的文书中抬起头,看到来人后,面上便现出一抹略带惊喜的笑容,温和而轻淡,直让人如沐春风。
但若是仔细看他的眼睛,会发现那双琉璃一样的漂亮眸子里面其实清清冷冷,同往常一般无波无澜,沉静得很。
他有些摇晃地站起身,尽量快地挪步趋至来人面前,恭敬地行礼道:“儿臣参见父皇。”
他的身体现在确实很糟糕,这份虚弱倒绝不是装出来的。
朱见深见他起得艰难,也不差人上前相扶,只是等他到了面前行完礼后才好似刚刚看见一样,连忙伸手扶起他,脸上还挂着慈爱的笑容道:“快快平身吧!樘儿若是身体不适,就无需行此大礼了。”
“谢父皇。”他借着朱见深的搀扶直起了身,却只是恭敬垂手,非常知礼地微微低着头,并不直视他。
朱见深不动声色地将整个暖阁打量了一番,状似不经意地踱到了书案前,然后依旧一脸笑容地回头问他道:“樘儿,已然这般晚了,怎么还不传膳,却仍然批着奏疏?”
少年似乎早知道他会这么问,闻言只是谦和地一笑:“回禀父皇,只因儿臣天性愚笨,禀赋有限,一时之间实在很难批阅完父皇差人送来的奏疏,但又唯恐积压过久会误事,以致父皇忧心。故而心中惶急不已,想多花些工夫尽快批完。”
“樘儿果然勤勉,朕甚是欣慰呐。”朱见深这样说着,笑容里却是多了一抹明显的轻蔑。
他在心里冷哼一声,嗤笑道:幼时不是很多人都夸赞你聪颖过人,是个惊世骇俗的神童吗,如今还不是一块朽木,连这么点事都办不好!真不知道,为何朝中那么多大臣都称赞你理政出色!看来还是贞儿说得对,那帮臣子们当真是在混淆朕的视听!
只是,朱见深不知道,少年早就将那堆奏疏阅了个遍,但是只把其中重要的先行批复了去办。
剩下的,不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便是那帮言官无聊的口水仗,放在这里很久了,其实都已经堆得快要发霉了。而他却一点也不着急,反倒专门找了个显眼的位置将它们晾在书案上。
“父皇过奖了,儿臣理当为父皇分忧。”少年低垂眉目,面容上绽开一抹温和内敛的笑容。
朱见深并不接话,只在书案上逡巡一圈,便很自然地看到了那满满一盏已经不冒烟气的普洱茶。
由此看来,他好像确实一直在竭力批阅着奏疏,连茶水都顾不得喝上一口。
朱见深心中不由更加笃定刚才的想法,觉得自己这个儿子勤奋有余,聪慧不足,十足一个温吞吞的庸才。左看右看,实在是哪里都及不上杬儿。原来兄弟之间的差距,真的可以这么大。
朱见深这样想着,嘴上却是预备着要提起另一件事了:“樘儿真是辛苦了,这茶水都凉了,居然也没有人来换上热的。”
“是儿臣将宫人都遣走了,请父皇莫要怪罪。”少年连忙躬身一揖,声音清润悦耳,语气非常得认真,丝丝怯懦中还带着些诚惶诚恐。
朱见深被噎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头引得并不好,心中不由有些恼怒。但又不好发作,只能勉强挤出个笑来:“樘儿当真宽仁,果然是实至名归啊。只是,樘儿曲解朕的意思了。你一向都喜静,朕岂会不知?朕只是看到这盏茶有些感慨,我儿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樘儿,你年纪也不小了,也是时候成个家了。”
说着,他心情似乎好转不少,回头别有深意地看向面前的少年。
他刚才其实是存着突击检查的心的,不然也不会不差人通报就进来。可是,这却绝非他的主要目的。而现在这番话,才算是真正转到了正题上来。
少年低低地咳嗽了几声,脸色依旧苍白,显然并未恢复过来。
朱见深这回倒是走上前去,端着一副慈父的模样,关切地道:“樘儿,怎么样,不碍事吧?唉,你这身体自小就不好,朕一直都颇为担忧。现在看来,更应该找个人来仔细照顾你了。”
少年一缓过气来,便猛然抬头,面上现出几许惊讶之色。但与此同时,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却极快地闪过一抹沉思。
“父皇如此关心儿臣,儿臣心中实在惶恐,先行谢过,”他说着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却又有些为难地道,“只是,父皇突然提出要为儿臣选妃,此举是否有些操之过急?”
“樘儿这是哪里的话,再过两载你便至弱冠之年了,就算是民间的男子,这个年纪也该娶亲了,何况是我皇室中人?而且如今看来,你身边又颇需人照料,于情于理,都是时候操办了。”朱见深说得头头是道,言语间倒很有些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慨。“既是如此,父皇的拳拳美意,儿臣自不好再推辞。那,一切便交托于父皇了。”少年没有再争取,而是十分顺从地应了下来。朱见深见此似是极为高兴,哈哈大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等过些时日,朕便会亲自拟旨,广诏天下,为我大明皇储遴选太子妃。樘儿,你很快便能得一秀外慧中的贤内助了。到时,朕会为你仔细挑选,相信樘儿也会十分满意的。”
少年精致的面容上展开一丝笑意,更衬得整个人温润若美玉:“多谢父皇,一切但凭父皇做主。”
朱见深看到儿子很是乖顺地应了下来,顿时感到有一种完成任务的轻松,居然暗暗舒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这个儿子有一股隐隐的气场在,令人不敢逼视。而这,是羸弱的外表所掩不住的。但是每当他留心感觉时,似乎又什么都没有了。虽然极其讨厌自己这个儿子,但是因着这层关系,自两年前那场地震以后,他也就再没有什么大的动作。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是自己多心得过了头,以至于产生了幻觉。但又不得不承认,随着他年岁的增长,自己这种感觉越发得强烈了。虽然被埋得很深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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