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序之鳞

    很明显，此时、此地正值夏季。

    这不是荒原应该有的季节。

    间断不停的暴雨从天空之中漂浮的厚重灰色云层里倾洒而下，冲刷着军团蔓延数十公里长的曲折战线。长有尖刺，五彩斑斓，肢体扭曲的自根植物们，从铸造区城市各个角落涨了出来，伸出自己茂盛的叶片，不仅延伸在每一寸泥泞的土地上，而且也在微微发光的河床上疯狂生长着。

    在林下植物的根系之间，闪闪发光不停流淌的的水逐渐聚集成了泻湖和细长的水池，而这些水体也成为了滋生微小飞蝇和叽喳乱叫的深渊昆虫们的家园。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味道，一种汗臭味——瓦尔德二世本来一点也不觉得惊讶——真正令他惊讶的却是这气味并不是他的士兵们散发出的，而是那些水体，植物和泥地排放出的。

    他们现在就待在这样一个散发着腐败溃烂气息的地方，这里是迷雾笼罩之地的最外围，现如今这里已经没有深挖于泥土之中的工事。战壕由运输而来的金属板材和就地取材的木材合建而成，立于土地之上的彼此相连的桥台一般的建筑，组成了一条供军队和物资快速通行的路径。被强行征发的那些铸造区战居民在壕外挖掘了防洪堤，并且也在战壕外边垒起沙包。

    自从指挥部接收到从迷雾中心发送出的讯号，同时溢散出来的奇怪法术波动就影响了此地的气候。三天里，除了车轮碾过临时桥梁的尜尜声、工兵部队用挖壕沟的工具往麻布袋里填满泥土之类的噪音，以及数以亿计的不明种类深渊昆虫吱吱声之外，此地就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

    瓦尔德二世此时汗流浃背，他身上的这身军服很早就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他从指挥室——三间被几座纵梁支撑在浑浊河水之上的模块化房屋——里走出来，沿着指挥室的台阶走下来，一脚踩进了将近深二十公分的水坑里。走着走着，他停下了脚步，透过多肉的树叶之间以及盘绕低垂的植物缝隙看向天际，荒原联军的重炮部队与敌人交战产生的此起彼伏的火光，透过层层笼罩的雾气，照亮了远处被迷雾笼罩的地平线。

    在那狭长的，呈s型的曲折防洪堤工事之后的瓦尔德部族连队早已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他们已经用在潮湿环境下迅速腐败的木板搭建好了防御工事。在战线之后的人造堤坝，正是为了弹药防水而特意搭建的。瓦尔德的士兵们正以班组小队为单位，在各自防守区域严阵以待。

    这一千五百名强壮的士兵全都穿着黑色披肩以及暗澹的护甲——正是他们与众不同之处。有些士兵正站在观察孔之后，端着枪瞄准着；还有人正操作着重型武器。其他人站在一边抽着水烟，闲聊着一些无所谓的话题，并猜测着下一步行动何时开始。所有士兵都踩在深达十几公分的淤泥里。

    在防洪堤之后的三十米处，士兵的营房们也如同高脚屋一般建于高于沼泽的纵梁上。这里正是难得能远离淤泥的干燥庇护所。瓦尔德二世沿着堤坝走向第一小队，他们正在堤坝上挖着台阶，并不断将淤泥从水线上挖出来，而他们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为了给马上就要被特雷卡技术军士转移过来的、一件超大型人造物品提供一个可供安放的稳妥基座。

    “你确定这样做可以么？”瓦尔德二世走到一个穿着高帮军靴，马裤和衬衫，肩膀上围着一圈防水大衣的荒原人身边问道。这个人打扮得就像是一个普通的荒原联军士兵，不熟悉的人根本无法认出他其实是特雷卡部族的首领、是以“智者”为名字的技术型人材总负责人。

    “没问题，我的计算没出现差错。”智者拿着一张图纸，不断为上面的坐标参数做最后的检查，没有抬头便回了瓦尔德二世一句。

    只是，这话并没有完全安慰到瓦尔德二世。“可是，这突然骤变的地形和气候已经困扰了咱们三天，咱们本该两天之前就完成传送灵魂熔炉的任务。”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加勒哈斯塔目前正经历遽变，冷原这一亩三分地也不例外。我们前一段时间派出去的支援部队报告，迷雾里面不仅有本不应该出现于此的零散塔那厘恶魔四处游荡，他们甚至还遇到了成群结队的蝇魔活动——这种矛盾的情况的出现，我猜测就是恶魔领主们正在进行一场争斗。本位面的乌暗主君应该已经意识到了铸造区的异常，并且正在倚靠自己对这层位面的管理权限来对此地施加影响。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现在的任务才没有失败。”

    “没有失败？”瓦尔德二世疑惑道：“可是，咱们已经错过了传送时间，没有及时按照阿尔卡扎亲王的要求把灵魂熔炉传送到迷雾区里面啊？”

    智者摇了摇头，指着手上那张不断动态显示参数的羊皮纸说道：“时间！迷雾笼罩区域的时间线出现了问题。结合从内部传来的消息，我敢肯定迷雾区和咱们这边的时间线出现了差异，迷雾区里的时间相比咱们要慢了大约三天多。即便里面的人感到时间还在正常流逝，可是他们其实处于一个时间的静滞场，流速比外界要缓慢太多了。”

    这个解答让瓦尔德二世大喜过望，他本以为阿尔卡扎亲王布置的任务已经失败了，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为了弥补自己的失职。“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害得我——”

    “——因为之前我不确定，而且，我也是刚刚才确认了这一点，一支最为深入迷雾区域核心的装甲连队刚刚向我回复了报告，我们向其下达的任务是在三天之前。它的报告里有坐标参数和车组能量、弹药消耗情况。结合这些，我才准确计算出了他们的情况。”智者打断了他的话语，并且尽可能用对方大概能够理解的方式作出了一定程度上的解答。

    “虽然我不大明白你说的，但既然如此，我们的任务没有失败，那么现在就更不能浪费时间了。”瓦尔德二世笃定道。

    智者点了点头，没有再过多说些什么，只是合上了手上的信息羊皮卷，那上面的参数则都被其烂熟于心。大约半个沙漏时过后，迷雾边缘地带的重炮部队渐渐熄火，这片区域的环境也已经趋于平静。“特雷卡工兵团，立刻集结，执行一号紧急项目任务——重复一遍——特雷卡工兵团，立刻集结，执行一号紧急项目任务……”他拿出一枚通讯符文，快速下达了任务指令。

    原本还在避雨修整的特雷卡工兵团，听到命令，马上就从战壕附近的庇护所冲了出来。就像一只只井然有序的工蚁，他们每个人都拿着自己的工具，快速赶到了智者所在的桥台。

    紧接着，伴随着剧烈的引擎轰鸣，一艘用铜牛3型装甲运兵车改装出来的气垫船也从临时为其搭建的防雨棚里驶出，顺着早已规划好修整好的道路一路行驶过来。那些被瓦尔德第一小队挖掘出来的台阶，为这艘重型载具提供了稳定的支撑，令其得以“爬升”超出沼泽数米的高台。

    铜牛3行驶到高台中心，调整了一下自身的角度，随即就稳稳落在了高台上已经预制好的基座上。已经在此集结的特雷卡工兵立刻一拥而上，用手中的工具或锚定载具，或将载具的挂载舱展开，或用附助支撑件维持铜牛3的稳定性……忙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不过，工兵团的行动都是在各级工程技术军士的指导下完成的，分模块对整体工程质量进行检测。智者则负责统筹全局，结合其工作反馈的参数，对有问题的个体部分进行修正。

    没过多久，在一个工兵团全体人员的努力下，一艘铜牛3型装甲运输气垫船就被拆除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除了挂载舱里的“货物”，以及临时为重型起重机械供能的伺服引擎之外，这辆载具的车体、外壳、驾驶舱等一系列“无用”的部分全都被拆卸下来，丢下高台以免占用空间。

    这时，已经待命多时的施法者们，也一步一个脚印的走上了高台。他们分散在了为其预留的施法节点上，每个人按照之前已经做过一遍流程，向着那件“货物”——它被八角形的框架结构束缚在核心，整体上就像是一颗一人大小的、蔫了吧唧的“苹果”——按照一定的波动频率持续释放法术。

    随着他们不断施法，那颗“苹果”的体积迅速扩张，层层褶皱的表皮迅速展开形成了一个体积相当巨大的球体。原本束缚住它的框架结构，一下子就变成了它的支撑物，就像是拖着茶杯的茶托一样将其撑住。

    “打开磁力束缚场，所有人员撤离。”看到一期工程迅速完工，智者立马下达了新的命令，特雷卡工兵团立刻照办。这些特雷卡人在撤离的时候，还带上了那些因为高强度施法而失去体力，瘫倒在地的施法者。

    而就在其撤离的瞬间，强烈的闪电就出现在高台上，噼啪作响地围绕着高台中间的机械造物。零星留存的金属碎屑，在这种强磁场的作用下迅速形成耀眼的电浆团，完成了自我清理。等到平台清理干净，智者随即遥控平台下方升起两颗黑曜石法珠，里面储存着大量灵魂。

    “灵魂熔炉，点火！”

    两颗黑曜石法珠被无形的法师之手托举着，绕着平台不断以相反的方向加速运动，最终在达到了预定的速度之后并入了相同的轨道。它们发生了碰撞，同时碎裂开来，里面蕴藏的灵魂也随之因为相互碰撞而大量湮灭。不过，还是有少量的灵魂之火从碰撞中存留下来，在强磁场的束缚下，犹如飞蛾扑火般倏尔射向了灵魂熔炉。

    骤然间，已经扩展到极限的灵魂熔炉就被点燃，整个熔炉内残存的燃料——数以千计的黑曜石法珠，内部储存了前几天第一次点燃熔炉时杀死的所有俘虏的灵魂，虽然因为使用“殇怨之齑”而用掉了一部分，但还是有一些残留了下来——就像一盏灯笼似的，这座巨大的球形熔炉发出了光亮，幽绿色的灵魂之火在炉内熊熊燃烧起来。如果没有人为的控制，它们会一直消耗完所有的燃料。

    “启动传送装置！”

    迅速检查了灵魂熔炉的各项参数，确认一切正常，智者立马趁热打铁道。而早已待命多时的第二批施法者立刻走到平台下方，也不顾被齐膝深的污水浸泡，同时念诵起了传送法术的咒文。

    瓦尔德二世握了握手掌，蓦地转过头，不再去看熔炉传送时的景象。

    “就是现在，该我上阵了。”

    此时，他仿佛对一切都视若无睹，因为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一名仆从种族的辅兵身上。

    荒原联军不仅仅只有荒原勇士，所有生活在荒原的非恶魔族群，现已同属于荒原狼的大纛之下。红帽子、荒原巨魔、混血兽人、混血巨人、兽化人……许许多多的族群，大部分都以仆从种族的身份，担任着荒原联军的辅兵。

    一只虎人，身上穿着类似牧师或信徒的长袍（而不是军服）跟随着一名特雷卡技术军士，他是哪个人的保镖。可现如今，这个曾具人形的仆从却突然相貌大变。

    它变成了一个没有牙齿，可嘴巴却张得极大，不断嚎叫的怪物。它脸上剥落的肌肉和骨头全都显露出来。它尖叫着冲向了传送平台，从上下蠕动的喉咙里喊出一百种不同的怪叫。

    这只怪物空空的眼眶里没有眼睛——它的三张脸都没有眼睛。三张嘴则全都在嚎叫，从巨穴般的嘴巴里无声地呕出胆汁。长着无数关节的手指对着空中胡乱地抓取着，那怪物的腿似乎很脆弱，看上去不足以支撑它的体型，但它却突然迈着双腿疾跑过来。

    “果然，这里有一个怪物作祟！”瓦尔德二世斯爆发出一阵沙哑却真诚的大笑，这吓了他的部下们一跳。他以阿尔卡扎之名大声宣誓，然后就冲向那个似乎通过嚎叫呼吸的怪异恶魔。

    “你！”智者疾呼道，“你要负责指挥坐镇！”可瓦尔德二世甚至都没回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