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府的内院厅堂,还亮着灯光。
梁府的丫环翠微捧着一个精致的铜盆进来,铜盆里盛着清亮的热水,混着一股椒香味从盆口飘散出来。
寒冷的冬夜,这种由冬椒熬制的醒面热汤,不单可以去除疲倦,还可以通络解表,醒脑宁神。
翠微身体微屈,两只葱嫩的小手捧着铜盆,铜盆有些烫,小姑娘明显咬牙忍着,手臂有些微微颤抖。
翠微是梁府的一等丫环,梁府的丫环分为三等,二等丫环分派各房使用,照顾各房夫人和姨太太的起居及少爷小姐的生活,三等丫环多是打杂做粗活的,身型面容也不太讲究。一等丫环不但需要聪明乖巧,还需要有姣好的容颜。只有一等丫环才有资格照顾梁家家主。
翠微起先是照顾梁家老祖宗的,老祖宗数年前仙逝后,梁家家主梁闻天辞官回乡守孝,翠微被梁闻天收为贴身丫环
翠微虽然在梁府数年,但年龄却不过十六七岁,梁家老祖宗早前在太阴城“人市”上买回来时,还是流鼻涕的枯瘦如柴的小姑娘,老祖宗当时给她起了一个接地气的名字,叫“草妮儿”,那是因为人贩子在售卖儿童时,会在被售卖儿童发辫间插上一枝麦草。
草妮儿虽然瘦小,但很机灵,老祖宗就把她留在身边调教。没想到草妮儿在梁府不到半年,被梁府的细米白面一滋养,竟出落得清秀可人。即使梁闻天回乡见了,也不相信下人们对草妮儿刚进梁府时的形象描述。
梁闻天是读书人,觉得如此娇娜可爱的小姑娘被人唤作“草妮儿”实在有失大雅,就亲自为她取了一个上口的名字“翠微”,这个取自《源上草堂》“窗虚桃林远,云起笼翠微”的名字,听起来不但上口,更让小丫头有了傲娇的资本,毕竟,能让学富五车的家主,堂堂的京兆主簿事亲自取名字,在梁府可是没有先例的。
梁闻天洗了手,又用温热的丝绒长巾擦了一把脸,把长巾搭在精纹铜盆沿口上,抬头看翠微还屈着蛮腰捧着铜盆,一副清新娇娜的小模样,男人刚刚沉闷的心情略略放松了些。
“翠微,我刚才出去的那阵儿,有人来府上吗?”
“回老爷,奴婢不知。不过倒是看到过两拨人,说是来自东越海郡的,想要拜见老爷,被夜夫总管打发了。噢,老爷,这是后晌的事。”
梁闻天有些讶异,后晌,自己还在府上啊,怎么没听说。
这小妮子说的是真是假?
“回老爷,奴婢只是看到过,可能夜总管担心来人打扰到老爷的清修,才回了那些人的。”
翠微的反应很快,如此机灵的下人,在梁府真是少了点。
虽然这小丫头替夜夫打圆场,但梁闻天心中还是隐隐透出不快,这个夜夫,什么时候养成打发完客人也不通报的习惯了?
“老爷,东越海郡今天来了两位客人,一个是曾做过骆越州知府的张期,一个是东越麻岭书院的汲祚,此二人侯在府外一个半时辰才有门房告诉我,小的当即请二位贤达进了府,但因为近日里封古镇极其不太平,老爷忙于处理家事,小的以为封古镇异象不宜让外人参与,再说了,张期和汲祚二位贤达,虽然是东越海郡的儒学贤达,但他们来到我封古镇,不过是为了向老爷您请教学问来的。”
“小的常听老爷讲,世间事都可以速成,唯独学问需日积月累,不可以短时功成,小的以为待封古镇异象度过,老爷家事安妥,再留此二位也是可以的,就擅作主张,禀明老爷身体欠恙,容他日书信函请,再来府上一叙……”
“二位贤达也是极精明之人,就百般关切了一番,起身告退了。小的擅做主张,请老爷治罪!”
夜夫虽然一赳赳武夫,但此时的姿态,却极其温厚谦恭,这让梁家家主一时找不出毛病。
梁闻天轻咳了一声,对站在门口不肯落坐的夜夫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他的观点。
“张期和汲祚,都算是东越郡有大学问的人,他们能屈尊到我门下,也是因为我在帝都的声名在起作用。”
“如今帝都的读书人,对于性理之辨,体用之说,分成三派,有事功派,有学理派,还有考据派,但各执一词,谁也不服谁,最终三派都来问询老夫,老夫知道,他们这么做并非为了找一个公道,京都的学子诸生,都是有后台的人,他们不是帝都门阀大族的门客,就可能是世家鸿儒的高足,个个都不是普通的读书人。”
“老夫当时就三个字回答他们‘性即理’,三派学子们个个如醍醐灌顶,争论立马消失了,这并不是因为老夫当过太子师的原因,老夫当太子师的时间也并不长,而是那些个门阀世家子们,过于固守门户之见,倒是老夫这个局外人的话,他们反倒能听进去。”
梁闻天虽然疲惫,但一说起自己的学术,立马就来了精神,以至于不管眼前的武夫听不听得懂,就当是自己自说自话了。
“老爷是一代圣人,那些空有世家传承的子弟们,自然是知道‘世事攘攘,惟道是尊’的,小的听今天东越海郡的那二位贤达说,当今儒林,论心性修为,老爷您当是天下第一!”
对这种明显阿谀奉承的话,梁闻天听得多了,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受用之处。倒是对眼前这位梁府总管,他有点刮目相看了,过去只觉得他不过是一介武夫,用来看家护院而已,没想到他对圣人之学,竟也算是粗通根脉的。
梁闻天心情说不出的开心,看来我梁府书香世家的名头,在大半个中夏帝国,也算是称得上的了。
“夜夫,对于最近封古镇的种种异象,特别是今天早晨的‘日魇’,你怎么看?”梁主簿事忽然转开话题,目光随之严肃起来。
“回老爷,小的这两日的确听到不少传言,特别是今天早晨的‘日魇’事件,众人说法不一,据说整个小镇,几乎无人幸免,小的因为道法粗浅,也未能避免中招,连阳河村的李家老祖宗和五剑仙之一的李凌,也没有避过日魇的法阵,据说邱彦作为尚书部特使到了太阴城外守军驻地,也没逃过此阵,邱彦还到阳河村对一个少年下了杀手!”
夜夫不动声色,声音极其平静。
“看来这个邱佐栋也开始行动了?”
梁闻天在提起邱佐栋三个字的时候,面露鄙夷神色。
夜夫虽然对梁家之外的事从不过问,但梁闻天深居简出,很多事都在跟他这个总管商议,虽然夜夫一向小心翼翼,从不过问家主的官场轶事,但这反而让梁闻天少了戒心,反倒认为夜夫本份可靠,偶尔也将一些京都吏治争斗,说与这个外表冷静的男子听。
“你刚才说的几乎无人幸免,而不是无一幸免?”梁闻天放下暖杯,抬头问道。
“是的老爷,据可靠消息,水家饼店的伙计郑小天,可能是封古镇本镇惟一在日魇事件中没有睡过头的人。”
“郑小天?”
梁闻天似乎在脑海中搜索这个人的信息,但一无所获。
“这个人有什么师承?居然能够在这个大阵中幸免?”
夜夫则波澜不惊道:
“老爷,据小的所知,这个郑小天就是一个普通的伙计,三年前不知从何处流落在了咱们封古镇,那时候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对了,他在咱们镇被人第一次发现时,是躺在咱府门外的石狮子旁边的,我当时有意收留他,但是小少爷不知为何讨厌他,把他轰走了。”
“当时丽竹小姐还因为这事和小少爷吵了起来!这件事小的认为微不足道,就没有向老爷呈报。”
梁闻天皱了皱眉头,关于梁家小少爷,梁家家主一直头痛,这孩子在私塾先生的调教下,对于圣人之学,一直难以消化吸收,梁闻天起初只是觉得童蒙年幼,现在看来,梁家说不定错过了一个大机缘。
梁闻天站起身,整了整衣寇,向怡园走去。
屋外寒风料峭,落了叶的楸树枝杈上,一支夜鸟扑楞着翅膀飞走了。
振翅声在梁府上空回荡,空气顿时被撕裂。
梁家怡园,是三夫人陶姜的居所。
夜夫松了一口气,如果梁家家主继续发问,他不知道能否应付得来。因为据可靠消息,“日魇”时能在封古镇行走的,还不只水家小伙计一人,但夜夫获得的信息,还不够完整,直觉告诉他,那才是一个潜藏危机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