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阴城隍法像后的膏烛忽明忽暗,梁柱上飘挂的蜘蛛网随着灌堂风摇摆。有一只暗黑的蜘蛛从房梁上悬垂下来,在接近老城隍的头顶时,悬停在那里,像是在荡秋千。
初冬的封古镇,原来蜘蛛是绝迹了的。眼前这幅诡异的画面,使梁闻天终于回到了现实。
满脸皱褶的老人身子一动不动,似乎一改先前疲惫的神态。
梁家共燃了四柱高香,分别是家主梁闻天、梁家三姨太、梁家少公子梁家威和杨家小姐杨丽竹。
虽然小男孩梁家威和小女孩儿杨丽竹的香是由管家夜夫接过之后插入香炉的。
这两个小娃娃的身高还够不着神案上的香炉。
紫檀香味浓色深,袅袅的香烟缓缓在城隍法象前飘荡,又悠悠上浮,被法像的鼻孔吸收,老城隍在吸入香味后,身子骨节嘎嘎作响,体内多日的凝滞徐徐贯通,他长长吸一口气,当檀香柔顺的香味吸入心炉后,冰凉的内府慢慢炽热。
老人家闭上眼,在心炉盘桓一周的气机由鼻孔呼出,气息若有若无。
悬在额前的淡黑蜘蛛忽然胀大如牛,吱吱尖叫一声,又缩回袖珍状,如弹射般消失在房梁的黑暗处。
“你沾的雨露够多了,没到成形的时候现身会有灾劫的!我说过多少遍了!”
老人拿手中的玉折在几角敲了敲,全然忘记面前坐着封古镇梁家家主,也不怕泄露天机。
内室震动,头顶的斗拱咿呀摇摆。
老城隍把玉折扔在案几上。
凌空一道黑线飞过,垂直于墙的屏风,一幅悬挂的《蕉风消夏图》的古画上,袒臂老者的头顶上方,多出一个黑点。仔细看去,黑点的周围,隐隐透出如丝的墨线。
“你可想好了,我元婴收徒,并不合天数,历次举荐的人,结局都很惨。更何况,你举荐的人中,还有一个和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中年男人脸色煞白,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
天道有数,但君子求仁,死而已矣,有何惧哉?
他没有举手擦拭额角的汗粒,在面色微微扭曲一下后,终于沉下心神。中年男人整了整衣冠,沉声道:
“我知道,任何后果我都愿意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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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小天有些讶异,为什么梁家家主梁闻天可以走进城隍庙后厅,可以和老城隍坐下来聊天。
郑小天来城隍庙送饼的事,他谁也没有说过。尤其不敢说与老板娘和掌柜的听。
在封古镇,天暗下来的时候,大人们都会关门阖户,特别是小孩子,更加不能出门。
相传在百十年前,封古镇夜晚是没人出门的。这不仅仅是因为朝廷执行的宵禁——那也仅仅是在都城和州郡府冶的城邑,对于一个偏远小镇,宵禁制度并没有那么严苛。
但封古镇俨然与大都邑制度相同,一到日头落山,飞鸟归林,镇子里便悄无声息,极少行人。
传说在五百年前的那场旷世灾难,四十万兵甲一夜间葬身长陵坡,长陵坡冤鬼怨气经年不散,即使四方方士镇守长陵坡,仍然难以遏制怨鬼精魅。
白天艳阳高照,鬼魅迫于阳气炽盛,大多消声匿迹,但一到夜晚或阴雨天气,长陵坡便冤魂载道,鬼影幢幢,甚至在封古镇的大街上,夜晚穿行于街巷的兵丁甲士,面无表情,匆匆而过,来回穿行,封古镇的居民吓得不敢开门上街,因为一开街门,十有八九会“撞上鬼”了。
自此以后,封古镇虽然天高路远,却被动的执行着中夏帝国的“宵禁”政策。
即是被一神秘仙长封印长陵坡后,仍然没有改变。
郑小天听过这些传说,也委实看到封古镇一到夜晚就封街宵禁的情景,但老实说,少年的感受与传说中的景象还是不太吻合。
虽然大部分的封古镇人一到夜晚就关门阖户,但官府对小镇没有宵禁政策,行旅的客商和夜归的镇民穿行在封古镇上,完全自然而然,否则翠香楼桃夭夭的生意如何撑得下去?
少年躲在阴影里,他对梁闻天一家为什么夜访城隍庙没有太大的兴趣。
在这个阴阳交错的特殊地界,送饼少年对梁闻天可以找老城隍夜叙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自己不是一样和“老乞丐、小乞丐”打交道吗?那两个脏兮兮的一老一小,不就是两个经常挨饿的“看庙的”吗?
一想到这两个狼狈的“守庙人”,少年苦涩的脸上竟然挑起了一丝笑意。
看来天底下日子过得不顺的,不只他郑小天一人。
对于一个一天到晚在麦香味中泡着的人,看到那个闻到饼香就流口水的小庙童子,水家饼店伙计竟也有了一丝“优越感”……
少年返身走上陵坡,穿过这段陵坡,就是远处的松明山了。
松明山与延挺山相连,两座山同属伏波山脉,伏波山脉绵延八百里,有“八百里伏波流金淌银”之说,话虽如此,但真正藏有金矿的山脉主要在伏波山北段靠近帝都的那一带。
据说帝都以西一百里的鸾驾山,山野百姓曾数次捡到重约三十斤的足色“狗头金”,那里是朝廷封禁的御矿。
传闻归传闻,如果真有捡到如此重量的狗头金,以武皇帝柴公丑御监司的神通,那位捡到狗头金的野夫,被收缴了狗头金不说,再治以“身乱山禁”的罪名,砍头示众那是律法标配,妻女入奴为婢则算是帝国皇帝陛下的特别恩典了。
鸾驾山虽然盛金富银,但那是中夏帝国陛下的藏金圣山,帝国金库所存放的金砖银锭,多由四方封国进贡,一年一度的礼贡日,是帝都的一大盛景,藩属诸侯车马劳顿,进贡上来的金银宝藏,一律由御藏司审验。
此时若是有属国国主得罪了御藏司的官员,甚至于帝国某一个股肱大臣上奏了某国王侯行为不检的折子,或者皇帝陛下看哪个国主不顺眼,潜藏有谋反之心,即会以贡金含量不纯为由治罪,轻则“坐酌金国除”,重则身陷囹圄,封地悬之为郡,财产妻女充公。
比较而言,延挺山虽然被曹犀把持,但相较于帝国的富山名川,延挺山不值一提。
在中夏帝国五百年内,驻守太阴城的兵甲一向与垦边类似,天皇贵胄不愿前往,即便是世家子弟,也多借机绕行。
曹犀名不见经传,但守城守陵有功,兵部的大员们,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由着这个“肥猪曹”守着,一但长陵坡有事,曹犀就是天然的背锅侠。
哪天手痒痒,可以驱驾太阴城下,到曹犀曹大人的帐下耍耍威风,顺道装几麻袋金银细软回去,这样的场景,比派一个口中念着“君子以廓然而大公”的儒将去守要明智得多。
若是碰到一毛不拔又在京都根深叶茂的门阀世家子弟去守,兵部的手伸不出去不说,返手问兵部要经费的大爷,你还真得罪不起呢!
少年采薪的松明山,与曹犀的延挺山隔着一条峡谷,这个峡谷名为斩龙谷,峡谷深不见底,终年云雾缭绕,是护卫延挺山的天然堑壑。
据说在延挺山临近峡谷的边缘,有一块巨大的回音石,只要站在回音石上大喊几声,晴好的天空就会乌云翻滚,湿风骤起,不多时豆大的雨点就会劈里啪啦的掉下来。
少年无数次上山伐薪,即使到了回音石,也不敢大喊大叫。
小镇有个传说,斩龙谷之所以叫斩龙谷,是因为在数万年前,上古诸神与魔域激战,魔域之主控恶龙肋阵,在延挺山与松明山之间大战一月有余,恶龙吞云吐雾,呼风唤雨,极为嚣张。
上古诸神原本与魔域势均力敌,如今恶龙倒向魔域一方,力量很快失衡,诸神中的中坚力量,眼看就要消解殆尽,此时突然冒出一神秘剑仙,挥舞长剑,斜刺里杀出,不偏不倚,一剑斩断龙头,恶龙被斩去头颅,竟然在峡谷翻跳数日,才气竭而亡。
江湖传闻,断首恶龙闹腾数日才死,主要是不服气,神秘剑仙因为背后下手,手段也不光彩。
恶龙怨念太重,在神秘剑仙收剑的当口,剑气反噬,剑仙当下心碎骨裂,并未接受那帮已成残兵败将的上古诸神的答谢,快速隐没丛林。
人们说,恶龙施下魔咒,只要有人在回音石上大喊三声,恶龙魂魄就被唤醒,一场大雨就会倾盆而来。
少年每次都是孤身一人前来,这里谷深涧幽,白天尚且阴森恐怖,夜晚更是惊怵瘆人,这要是喊一声,倾天雨下,连找处躲的地方都没有,只有傻子才会这么干。
少年穿过长陵坡,沿着熟悉的路径进山,山深林密,虽然他快步如飞,很快来到了一块深谷中的空地,但少年还是觉得,自己的步子还不够快。
要如何快才能不耽误功夫,满足老板娘的时间要求呢?
少年觉得自己已相当快了,可是,我还要更快。
他想起了老板娘的责骂声。那种骂声就是动力。
声音散发的速度,就是他要达到的速度。
虽然天黑,但送饼少年发现这块空地就是回音石,这是一个只有傻子才会在这里大喊大叫的地方。
少年忽然觉得异常孤独。
他停下来,望向天空,林树参天,从密林乌黑的枝叶隙间,能看到零落稀疏的星光。
送饼少年忽然泪流满面。
这是松明山回音石,这是只有傻子才会大喊大叫的地方。
可是今天,少年就想当一回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