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虽然并不如何高,奈何此刻店中客人不多,而且别的客人都是吃得慢条斯理,不似这桌一般全是发出唏哩呼噜声,因此他这话才一出口,就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
后方那桌的三人自然明白这话是有的放矢,目标就是自己三人,那背对着这边的青袍士子打扮的女子一拍桌子便站了起来:“说谁是蝇虫呢?”语音柔媚,便是刚才不断出言挑衅之人。
齐季故作不知,只是自言自语道:“咦,这声音怎么越来越大了,哪里来这么大的蝇虫?你们看到没?”他故意不搭理对方,只是装模作样地问自己同伴。周同三人对视一眼,纷纷摇头。
那女子见齐季如此作态,心下更是恼怒,便想当场发作,却见对面那白袍文士打扮的女子双眼一竖,只好悻悻地坐了下来,低垂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
四人见事态平息,纷纷继续埋头奋战,倒是那白袍文士打扮的女子又看了他们几眼,反倒是起身走了过来,对四人抱拳道:“几位客人,可是从南朝来的?”四人满嘴是肉的对视一眼,高逡努力咽下口中满满的羊肉,起身抱拳回答:“我等确是从大汉而来,不知这位公子有何见教?”他见对方似乎没有恶意,也就客气起来,其余三人也停下了狼吞虎咽,看了过来。
那假公子见几人都注视着自己,笑道:“几位当不是来上京做买卖的吧?我见几位客人举止间都有行伍气息,又闻数日前有南朝使团抵京,几位莫不是使团护卫,南朝禁军?”高逡眼中多了几分警惕,此人打听自己等人的身份是有何打算?好在自己几人此行并非违反禁令,也不怕对方拿此说事,暂且以不变应万变,看看对方怎么说。他沉声应道:“公子好眼力,我等也是听了传闻,此番特来品尝上京美食。”
假公子听高逡自承来历,十分高兴,将折扇朝掌心一拍,喜道:“如此说来没找错了人。”周同看的好笑,这天寒地冻的,非得要学人拿把折扇故作斯文,真是脑袋被冻出了毛病。
只听那假公子继续问道:“在下听闻,贵使团有一位唤做周同的将军,不知几位是否认识?”
四人面面相觑,不知对方怎地问起周同来?高逡意味深长地看了周同一样,嘴角露出一丝异样的微笑,对那假公子道:“我等自然是认识周将军的,公子可是他的旧友?”
假公子脸色微红,略微踌躇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听说这位周将军……在来的途中杀死了我们大金的勇士,完颜赤合将军,因此……”
高逡冷笑道:“周将军和你们完颜将军可是公平的决斗,你们的知国事耶律文都大人也在场见证,莫非还想事后报复不成?”
假公子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们大金最重勇士,如何会事后报复?虽然他是你们南人……在下只是想和这位周将军结交一番,并无他意。”
此言甚是出乎众人意料,但似乎又在情理之中。高逡素知金人崇拜勇士,但这种连杀死本国大将的敌手也能得到崇拜,难道他们不怕今后在战场上相遇吗?他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转向了周同。
周同此刻也是一片茫然,自己杀个敌人还带着让敌人有好感啦?好像那会真的是有这情况,那些金兵都在为自己欢呼,耶律文都也是对自己礼敬有加,这好像真是北国的风俗?这风俗也太奇怪了一些。
假公子见得众人都将目光投向周同,心下一顿,对周同道:“莫非这位?”
周同手中本正拿着一根骨头,这下是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最后还是放在盘里,用湿帕子擦了擦手,起身道:“在下正是周同。”
假公子脸上闪过一丝异色,随即鼓掌道:“我就说今日出门就遇到喜鹊叫,果然没错,这不就遇到了周将军了吗?几位请坐,在下耶律璜,今日有幸得见几位勇士,实乃三生幸事。”他一边说话一边自己毫不客气的拖了一条凳子过来,显是想要挤进四人的桌中,丝毫没有管自己那桌的同伴。高逡见事最快,直接和马禄坐到了一起,将自己的位置让予了他。
耶律璜坐下之后,目光灼灼地望着周同:“未曾想到周将军如此年轻,又如此……我此前还以为是位彪悍威武的大将呢。”说罢嘴角露出微笑。周同见对方如此热络,倒是有些不习惯,他淡淡地道:“公子见笑了,武人都一样,迟早也会一身蛮肉的。”
耶律璜道:“这却不然!在下觉得,或许日后会有一位儒雅的周将军,但应当不会有一位全身蛮肉的周将军的。”
她随即笑道:“打搅了几位用膳,这顿饭便由在下来请了。小二,再来几坛好酒!”
四人见这耶律璜分明是个女子,偏偏这般热情,反客为主地要请他们吃饭,不知对方有什么意图,当下都不怎么说话。
耶律璜见气氛有些冷清,于是主动开口道出来意:“各位可是觉得在下有些唐突?实不相瞒,在下家父任职于南枢密院宰相一职,日前听说将军传闻,有意请将军加入我大金军队,不知将军意下如何?”这一开口果然是直率无比,顿时将四人震惊当场?
周同一脸的古怪,如此便要来招揽自己?那如何军中那么多前辈无人招揽?他当即拒绝道:“在下乃是汉人,如何能为大金效力?耶律公子莫不是开玩笑罢?”
齐季将酒碗重重一顿,发出咣当一声,眼神不善:“这位耶律公子,莫非大金缺人到了如此地步,连外交使团的人员都要想来挖?”
高逡也摇头道:“公子此言不妥,哪有如此做法,岂不是坏了贵我两国的交情?说出去没得让人笑话。”
马禄不惯与人交谈,只是沉默不语。
耶律璜对四人的反应豪不见外,只是轻笑道:“在下听闻‘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我大金对于如此勇士,从来都是极其看重,从未有过文在武上之事,而贵国则不然。在下哪怕从未去过贵国,也知道贵国一贯重文轻武,以至于贵国前任枢密使被一小小御史羞辱,一气之下竟然卧床不起,最后一命呜呼,此事可是属实?”
高逡心中一阵烦躁:“你说这些陈年往事作甚?狄太尉乃是岁数大了,不慎受凉生病,因此去世,和甚么御史有何关系?公子若是这般胡言乱语,便请离开,我等不差这顿酒钱。”
耶律璜闻言也不气馁,坐在凳子上稳如泰山:“这位将军言重了,在下所说关狄太尉之事就算有所误传,但贵国重文轻武一事总也假不了?好吧,至少我大金军队里面,不似大汉军中一般总有监军,此事总是确然无疑罢?”
众人一阵无语,耶律璜所说监军一事确然为真,无可辩驳。她没说出来的未尽之意便是留了几分情面。当初大汉开国之初,汉金两国的桑干河之战便是如此。汉军统帅定襄公高怀时任殿前司指挥使,为大军统帅。因与监军边令意见不合,导致高怀下达的军令往往被边令篡改,最后将短短三日路程拖成了半月还未走完,北伐军被金军合围在了桑干河。高怀为掩护大军安全撤退,不惜以身作饵,在退到松子口时死战不退,成功的拖延了金军的追击速度整整一日一夜,自己却是以身殉国。
金人敬其勇武,也并未将其枭首,而是将高怀遗体送回大汉。太祖于大庆殿上亲自在其遗体上数出三十七道新添的刀伤、枪伤,亲手取出了十五簇箭头示与众臣,并将逃回的边令当场斩杀以祭英灵,高怀也因此被追封为渤海郡王。
朝廷为宣扬汉军威武,对百姓只宣传了高怀奋战到底的事迹,后面也确实取消了监军制度,可太祖、高祖之后的文帝时期,朝廷不顾勋贵武将反对,又恢复了这一制度并一直延续至今。作为渤海郡王后人,高逡对自家先祖战死的前因后果清清楚楚,就连两名亲信手下,也是时常听顶头上司对军队监军的不满,因此耶律璜此言,可以说正好击中他三人内心薄弱之处。
耶律璜见众人无言以对,虽然不知自己误打误说到高逡等人的痛处,也是略微有些得意,她趁热打铁道:“周将军若是肯为我大金效力,休说金钱、美人立刻奉上,便是高官厚禄也指日可待。当然,三位将军若是有意,我大金也是一视同仁,欢迎之至。”
周同可不同于其他三人,他入得行伍才半年不到,休说什么监军,就算是军制都还没怎么弄得明白,耶律璜所说他是毫无感受。此刻听闻对方用金钱美人来诱惑自己,心中顿觉好笑,自己像是缺这些的人吗?
他忍住内心的笑意,不动声色地道:“耶律公子是否觉得大金的勇士用金钱美人、高官厚禄便可收买?还是说看不起我大汉的大好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