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惠彦继续道:“初时我还以为他乃是哪里的江湖好汉,交谈之下才知道其身份,当下便劝他不要再行继续北上,毕竟代州被金军围困,此刻也不知是否沦陷。可那钟则却坚持一定要去,说甚么朝廷既然任命自己是代州通判,便不能临阵脱逃,自己虽然是个文人,可这武艺也还不差,当和城中百姓一同保家卫国。”
“我见识了他救人时的身手,确实算得上一名高手。那时的我也还年轻力壮,见百姓逃难的惨状心中也是不忍,又想着佛门弟子应当救死扶伤,于是不但没有能劝服他,反而被他说服一起北上。我二人没有脚力,路上便寻了个机会杀了数名金兵斥候,夺得了几匹马代步。阿弥陀佛,老衲妄破杀戒,实是不该,但为了能尽早赶到代州,那时却是顾不上许多了。”
“一路上躲避金军大队,直到两日后我二人才到得代州,但已然为时已晚。远隔十余里地开外都能见到代州城中火光中天,城池已然被金军攻陷,那日夜里,城中百姓的惨呼声,即便隔了十余里地也传了过来,所谓阿鼻地狱不外如是,阿弥陀佛!”
他双眼低垂下来合住眼睑,眉毛不停跳动,显是想起了当时的惨状。众人等人虽然没有亲历,但对金兵屠城之事也常听人描述其残暴之处,李辅之父李奇曾经还为阻止金兵屠杀而惹恼了主帅,最后那场战斗的功勋也被削掉,此事便发生在李奇出生后还未满月之时,被屠杀的对象乃是草原上的一个小部落。
周同忍不住便朝完颜三人看了一眼,三人均缓慢点了点头。想来也是,至少这十数年来大汉还没有城池失陷的记录,双方的战斗也多是发生在野战之中,以金军方面的主动小规模骚扰为主。再加上完颜三人都是金国国内相对平和一系的耶律文都等人手下,有高层的约束,中低层将领士兵能参与这种劫掠的机会估计也没什么。
他将注意力转移到惠彦处,只听老和尚继续道:“我二人那日晚间便在滹沱河边站了一夜,也听了一夜的惨叫,直到天色渐明城中才安静了下来,我二人心下都自明白,城中只恐再无活人。”他所说的再无活人,自然是城中百姓没有活下来的,只余金兵在城中肆虐。”
“当下钟则便决心晚上去金营中刺杀金军主帅!我也愤怒不已,慨然答允跟随其一同行动。”
“但是到了夜间摸到金军营外之时,我突然腹痛如绞,只得望着钟则独自一人潜入黑暗之中。”惠彦突然睁开双眼,神色平静地望着眼前的周同等人:“其实那时候是我突然畏惧了。我看着金营外悬挂的那些大汉将士的尸体在夜空中飘来荡去,突然就觉得自己双腿发软,眼前便是龙潭虎穴一般,不敢再前进半步,于是便借口自己突然腹痛要大解。钟则毫不怀疑我在说谎,只是吩咐我在外接应于他,便独身一人摸进了营去。”
惠彦之言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周同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头脑,几乎便要拍案而起,质问他为何如此胆怯了!但看着对方平静的眼神,他最终还是忍了下来,想听听对方如何解释。
惠彦停了一会,见众人并没有如同自己预料的一般激动,而是都一副等待下文的模样,稍稍有些意外,开口询问众人:“众位施主为何都是如此平静,难道不觉得老衲的行为可耻吗?”
其他人还没开口,李辅先行道:“我想大师那时应当是第一次直面沙场上这样的惨烈状况,一时无法接受罢了,这是人之本能。呵呵,不瞒大师,在下当初第一次上战场之前自信满满,以为没什么可怕的;真到自己上的时候,还不是一样的不堪?”
完颜几人纷纷点头称是,萧大笑道:“你比我好,我第一次上战场,若不是被督战队盯着,我早就跑了,甚至或许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齐季看着周同感叹道:“你们都是弱鸡,我这哥哥第一次上战场,单骑冲阵直接在几百人的马贼中将马贼首领杀死,真可谓是霸王在世,冉天王重生!”
那几人一阵哄笑:“说得好像是你自己一般,你到说说看,你自己初次上战场又是如何?”
齐季咳嗽了两声:“咳、咳,这个嘛,好汉不提当年勇,过去的事情不提也罢,还是听大师的故事!”
这几人插科打诨一番,其目的自然是缓解老僧惠彦的尴尬处境。
惠彦心中自然明白,他暗暗叹了一声继续说道:“我伏在营外,害怕的全身发抖,稍有点风吹草动便以为自己被金人发现。一直过了一个半时辰,金营中隐约出现了火光和喧闹声,我猜他已经动手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得手,被金人抓住了没。”
“后来金营中逐渐安静下来,我还是在原地不敢动弹,一直等到了天色都快亮了,还是不见钟则出来,我只得退到河对岸的树林中,那是我们约好失散之后的集合地。到了晌午时分我总算看见了钟则,他左手齐肘而断,左脸被削去了好大一片肉,血淋淋的甚是可怖,右臂也折断无力下垂,身上还有乱七八糟好多道伤口,几乎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躲开金军的搜索,撑着回来的……”
“我身上带有一些金疮药,当下也不管有用没用,胡乱给他涂抹在了伤口上,那断臂还在不停流血,也只能暂且给他绑住,也不知道能不能救得回来。我记得狠清楚,虽然日行中天,阳光透过树枝的间隙照了下来,可我仍觉得全身发冷,两手颤抖得无法撕开布条,最后还是用牙齿从衣襟上撕下来的。”
“其时他见到我便陷入昏迷,我只得背着他走小路避开金军的搜索,想寻个城镇去找大夫救他,可是哪里找得到?就如此这般,我背着他晃了整整两日也再没见到人烟,终于再第二日傍晚的时候,他清醒了过来。”
周同看着老僧古井无波的双眼中终于露出了一丝悔恨,心中便猜那钟则已然是没有救了,果听惠彦的语音变得更加低沉:“我见他脸色异常,仿佛陡然精神了起来,便知这是回光返照,钟则在临死之前告诉了我他摸进金营后看见的事情。代州城破后被掳的全是青壮,并无老人孩子……男子都被如同牲口一样串在一起绑在柱子上,旁边有十几顶大帐中尽是凄厉的女子惨叫,大帐门口排着一队队的金兵……”
周同静静地听着老僧的叙述,不知不觉间他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头,发出格格的清脆关节响声,不过并没人注意到这一点,因为其他几人哪怕李辅完颜等人也是同他一般,只萧大似乎感受没那么深,看起来还能保持平静的神情。
“钟则好容易压抑住胸中的怒火,他明白单凭自己一人之力,决计无法将如此多人解救出去,于是改变了主意,临时决定将刺杀金军主帅改为生擒……正是这一转变,让他最终功亏一篑,不仅让那目标逃脱,自己也几乎没能逃得出来。”
“他在弥留之际,请求我将他尸骨在代州城外寻一处高地埋葬下去,说是身为代州通判,活着的时候没有能够庇佑代州百姓,希望死了之后还能化为厉鬼守护一地平安。临终之前,他仍用仅能抬起的左手断臂指着北方代州的方向,念念不忘的便是‘报仇!报仇!’,直到最后双眼也没能合上……”
惠彦重又合上双眼,两行经营的泪珠从他眼角溢出顺着鼻翼流下,众人纷纷垂下头颅,不忍见这老人悲伤的模样。周同想劝慰几句,张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话好。
“我心中悔恨万分,痛恨自己的懦弱,痛恨自己的临阵脱逃,若是当时我和他一同进去,是否就能改变后面的结局呢……便算是改变不了这结局,和他一起战死也当胜于自己苟且偷生……”老僧的话语声变得飘忽不定,时而停顿下来,显然是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后来等金兵退去,我进得代州城去,城里一片死寂,便连只野狗也没有一条,活物便只有老鼠和鸟儿……为了惩罚自己,我一人慢慢清理城中废墟,将寻到的尸骨运往城东一座无名小山下埋葬起来,也算是让钟则能再照看他们几分,我也在旁边起了几间草庐,便自称为宏愿寺,心中窃望这天下能永远太平,百姓永不再受兵灾之苦。”
众人这下才明白,原来不是自己等人没听过,而是这寺庙实在是便无人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