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松正是踌躇满志之时,刚好卫兵来报,说是周同求见,心下更是大喜,不及让卫兵传令,几步上前将门帘掀开,果见得周同正站在帐外。
他哈哈大笑:“好小子!这么快便回来了?伤势恢复得可好?不曾留下甚么毛病罢?”一边说一边往周同肩上、臂上拍打,看样子是要检查他是否真的康复。
周同脸露笑容,大声回答道:“启禀大帅,末将身体已经康复,不曾留下任何毛病!”随即又降低声音,“只有这腿上还有些不利索,还得几日功夫才能好完。”
“嗯?”夏松的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老夫不是再三交代,要你完全妥当了才能回营的吗?怎的不停命令呢?”
周同身形顿时垮了下来:“大帅,末将两人在那延州城中整日养伤,简直与坐监无异,那大夫又不准吃肉,每日里全是素菜,生生要将末将等人逼成出家人啊!末将自幼到如今,家中虽然没钱,可也从来没过上这般没肉吃的日子,实在受不了,只得逃了出来,还望大帅收留则个。”
“哈哈哈,你这小子!”夏松看着他苦着脸告饶的模样,只觉得心情大好,忍不住便笑了起来。他平素里在营中为了保持大帅的威严,几乎都是板着一张脸,很少会对人露出笑容,此番被周同逗得不顾形象开怀大笑,直觉得心情越发舒畅起来。
他又看到周同身后的刘光与子定,拍了拍刘光肩膀,鼓励道:“你的伤势如何?可没有学你家将军一般罢?”
刘光被这一拍,只觉得身上骨头都轻了二两,腰杆立刻便弯了下去:“好叫大帅得知,末将这伤势还没大好,便让将军给硬生生拖了回来!不过些许伤口末将也不在意,末将还想多立战功,有朝一日能当上将军的上司呢。”
“哈哈!”夏松又被刘光这番言语逗得笑了起来,他用手指指点着两人:“你们两人啊,真是甚么将带甚么兵!不过你二人要想上阵,还是得完全康复了,老夫才会放你等出去杀敌。”
和这两人亲热完毕之后,夏松这才转向子定:“这位小和尚,怎的到营中来了?”这话问的却是周同,语气也有些不悦。
周同上前一步,小心地道:“大帅,此处不好说话,可否到帐内再说?”
“大帅,这位子定小师傅,乃是嵩山少林的杰出弟子,受少林方丈智信大师的法旨,率人下山到此,乃是为协助我军打探情报而来。”周同将子定的来意,自己是如何遇到他的,又如何去府衙“借马”的经历,全都详细汇报了一遍,末了苦着脸对夏松道:“末将因军情紧急心中起火,因此行事鲁莽了些,得罪了那靳知州,还望大帅为末将解释一二。”
夏松却不理会他,只是自顾沉思,帐中气氛一时又沉闷了下来。
周同心中有些担忧:难道自己的忧虑真没有多余?子定于下首立定,却是一脸的气定神闲,似乎没有丝毫担忧。
过了半晌,夏松慢慢开口,话语中给人以极大的压力:“少林有此等善行,想必朝廷也会对此感到欣慰……只是打探军情,此……乃是军国大事,少林僧人从未做过这等事情……本官担心打探来的消息失真,或是被叛军察觉,打探到了假消息……”
夏松之言再也明显不过了,直是在质疑少林的僧人无法打探出准确重要的军情,甚至还有可能送回一些叛军故意泄露出来的假情报,诱使汉军按照他们的意图行事,那便是最糟糕的情形了。
最关键的问题,便是现今汉军情报渠道缺失,无法对收集来的情报予以交叉印证,也就无法核实情报的真实性。
西北叛乱爆发以后,东卫曾紧急抽调了一批精锐进入西北五州,想要重建情报渠道,可是这批精锐在大军出征之前出发,到现在已经过了快两个月了,除掉路上花费的时间,怎么算都应该有消息开始传回来了,可实际上的情况是,到如今还没有任何一条消息,是从东卫的渠道传递到大营的。
那批人好似泥牛入海般一去不见了踪影,东卫后面有没有继续安排人手夏松不得而知,只是情报的缺失却是当前让他最为头痛的事情,也因此不得不每日都得将斥候撒出去三十里开外,他心中才会稍微踏实一些。
周同知道这确实是最大的问题,但他不知道夏松还有没有别的担忧?
子定脸上淡淡的微笑一直不曾减少一丝,他向夏松合十行了一礼:“阿弥陀佛!大帅所言甚是。小僧在启程之前,方丈与师伯祖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我少林僧人从未经历过此等事情,的确无法向大帅与朝廷保证获取的情报是否准确,是否可靠,少林寺也承担不起这样的重任。只是惠彦师伯祖也提到,有一些事情,总是得有人去做;至于能不能做好,能做到甚么地步,却不是在做事之前便能作出判断的。因此小僧还是来了,算是我少林代表佛门想为西北的百姓,为朝廷做一点事情的心意。”
子定语音平静,不急不徐娓娓道来,彷佛说所说全是他人之事,细微之处尽显风度。
周同心中却是有如波浪汹涌,“有一些事情,总是得有人去做”,这正是惠彦大师一贯的态度,数十年的时间改变了无数的事情,却从未改变这位老和尚的这番坚持。
他心情激荡之下,便想上前一步替子定说话,欲以自身作担保去劝解夏松同意少林所请,可是东卫卷宗上看到的哪些沉甸甸的文字又不停提醒着他:你应该保持沉默,带人到了这里已经是你能做到的最多了。
周同心里天人交战,夏松已然注意到了他神情不对,当即开口道:“此事本官还要仔细考虑一番,刘光,你带这位僧人先下去休息;周同留下,本官还有话与你交代。”
等刘光与子定两人退出大帐之后,夏松回到位置上坐下,抬了抬下巴示意周同:“你坐。来与老夫说说你的想法。”
周同施礼坐下,抿了抿嘴,心中盘算该如何开口。
“老夫适才看你有话想说,怎的如今又不说了?”夏松的眼神有些凌厉,又有些着恼,他是真的欣赏这名年轻人,特别是考虑到这年轻人身后的背景,更不愿这年轻后生陷入泥潭无法脱身。
“大帅,末将认为,不论曾经发生了何事,至少少林此次的做法,是有利于百姓和朝廷的,对大帅也是有用的。”
“西北乃至西域之敌佛教盛行,佛门弟子行走当不会有太大困难。如今我军情报不畅,对叛军的行动只能依靠推测,难免会出现一些来不及反应的状况。若是有佛门弟子愿意替大军收集情报,哪怕十条中只有一条正确,可能也会对战局产生决定性的影响。这道理十分简单,大帅不可为其他俗事分心才是。”
周同干脆站起身来:“这位子定和尚,乃是惠彦大师的徒孙。惠彦大师在西北也是活人无数,万家生佛的圣僧,他的晚辈在西北行走,受百姓敬重也是必然,不光能收集情报,说不得还有可能替朝廷分辨,分裂叛军军心。”
“这等好事,还请大帅不要拒绝。”
夏松端坐在椅子之上,面容平静如古井不波。
“周同,你既然能说出让老夫不可为其他俗事分心之言语,又是东卫百户的身份,想必有些内情你也知晓,老夫也就省事很多。”
“这帐中如今只有你我二人,老夫问你,你可曾听闻过文皇帝的事情?”
夏松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是击中了周同心中最担忧的地方。
文皇帝乃是太祖、太宗之后,大汉朝的第三位皇帝,在位时长二十四年,因其励精图治,兴修水利,厉行简朴,让历经战火的百姓得到了休养生息,驾崩后谥号为孝文皇帝。
文帝无异于是太祖、太宗后的又一代英主,可是他的英明是在年轻之时。在文帝老年的时候,不知受何人蛊惑信仰了佛教,不光在皇宫中修建佛堂,供奉佛像,还下旨在大汉各州、府、路大肆修建寺庙,并自取法号为冠达法师。
一国之主如此荒唐,自然引起官员的抗议。当时有一名唤作正衍的和尚极得文帝的信任,时常唤入宫中论法,甚至于见夜色太深,还留宿于宫中,这可是让所有的官员都无法容忍之事。于是有一次这正衍和尚与文帝论法结束,离开皇宫之时,被守候了许久的官员们逮了个正着。
愤怒的官员们以正衍和尚蛊惑君王,祸乱朝廷为由,将其活活打死在了御道之上,此事顿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文帝大怒之下,令东卫彻查涉案的官员欲以加以重罚,结果朝廷百官纷纷上书,说是当日自己也在场参与了动手打人,皇帝要处罚的话请将自己一并捉拿下狱。
百官的上书更加惹恼了皇帝,东卫的昭狱因此而人满而患,到了后来甚至连开封府的大牢中都关满了因此获罪的官员,与此对应,各衙门空空荡荡,政务无人处理,眼见着便是要天下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