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后,囚室内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江央一个人坐在囚室中央发呆,她只感觉脑子里乱糟糟的,众多念头如同流水般划过心田,可还未等到留下些许痕迹,便如奔流到海,一去不回头了。
等到众多情绪沉淀之后,心中便只剩下了一个名字,却同砂砾中的金子一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朱唇轻启,轻声低喃道:“朝牧哥,其实你我都能侥幸活下来了我,还是蛮开心的,虽然这样算我们已经是赚到了,虽然我也深知这‘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的道理,但是啊,江央就是个很贪心很不知足的小女孩,没能好好和你道别,真的是好可惜啊。“
说着说着,便越说越伤心,只见她的俏脸忽然间爬满了泪痕,低语声仍然不停,犹自诉说着自己的伤心事,给那注定是听不到的人儿去听,“其实你是知道的,我怕疼,更怕死,那天看到父王提剑过来时,你别看我表面嘻嘻哈哈的,其实我比谁都怕呢,因为我死了,就再也见不到朝牧哥哥了呀。”
她难得表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于是在这寂寂无人的水底深牢中,终于可以肆无忌惮的大哭一场了,只听她的哭声徒然间由低转高,从梨花带雨,变成了嚎嚎大哭。
哭声在封闭的囚室内回荡了好一阵子,才终于由大转小,凄凄沥沥的,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泣声:“阿妈最是坏心眼儿了,说什么你一旦一朝得志,就会不要江央了。”
只见她在空中挥了挥小拳头,却没有说出“朝牧哥才不是那样的人呢”之类的自我安慰的话,而是颇为自信的霸气宣誓道:“哼,她这个只知道‘认命’的女人懂什么,幸福从来不是光靠着站在原地就能等来的,而是要靠着自己的双手双脚一路挣来的,朝牧哥,你是奴隶也好,是上师也罢,只要我没死,你我的缘分就跑不掉,断不了,你这一辈子就都是我的了,谁让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我在七岁那年看了你一眼呢!”
说道此处,少女微微羞红了小脸儿,瞬间让这黯淡无光的水牢之内,平添了几分娇艳的气息。
忽然间,一只蔚蓝色的蝴蝶自头顶那巴掌大小的“天空”中飞了进来,它围绕着江央飞舞了两圈后,竟然神奇的落在了她的右肩之上,缓缓舒展着翅膀。
西河大牢位于水下两丈之地,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天空”,这所谓的“天空“,其实是江央这间临近岸堤囚室内的一处通风口,这阳光自然也不是真正的太阳光,而是经过数面铜镜层层反射到这囚室内的精巧设计罢了。
但其实这些其实对于江央来说都无所谓,见到蝴蝶飞来,那见那如娇嫩花朵儿般的女孩瞬间破涕为笑,对着那蝴蝶说道,“蝴蝶啊蝴蝶,你是不是‘他’的信使啊,如果是的话,你就对着我扇动两下翅膀吧。“
实际上,她早就盯着那只蝴蝶,观察它缓慢扇动翅膀的规律,此时更是“自欺欺人“的确定了蝴蝶的”信使“身份,便继续自言自语的对蝴蝶说道:”我被下狱之前,听说朝牧哥哥受伤了,也不知道他的伤势怎么样了,以一人之力绞杀了一名武道宗师外加近二十名‘黑翎卫’,即使是以有心算无心,想必也一定是打的异常艰辛吧?“
说着说着,只见她刚刚绽放的笑颜又瞬间萎顿下去,眼含着泪花,皱着可爱小鼻子,继续念念碎道:“小蝴蝶,你知不知道,我只有亲眼确认了他的伤势才能够安心啊,你知不知道,我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当面对着他说啊,你知不知道,朝牧哥这一走,东西就是六千里路,几乎横跨了大半个西土佛国了,虽说那梵宫是佛门清净地,可没有我在旁边盯着,谁知道会不会从哪儿冒出个狐媚子,去勾搭我那未经世事的朝牧哥哥,呜呜呜,人家还是怕的呀!“
……
七月流火,有六辆马车哒哒驶出了不达王城。
道路两侧,此刻已然跪满了大片大片的人群。
人群黑压压的,却不见有任何人试图与周围的同伴交流哪怕是半个字,甚至连咳嗽声都是紧捂着嘴巴,从喉咙中间压抑的发出的,但即使这样,周围的人依然会对那个方向悄悄递出一个责备的眼神,仿佛仅是这样,就是对那车队以及他们心中的信仰造成了莫大的羞辱。
只见无论男女老少,无论贫贱富贵,此刻都将额头重重抵在面前的青砖路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请佛祖帮他们涤清身上的罪孽因果。
但即使在这样的场合,贫富贵贱依然是一路了然——占据道路两侧距离车队最近的位置衣着华贵的那一小撮,是各镇牧守以及松赞军各位将军家的家眷,占据中间位置的,则是家世背景普通的富贵人家以及校骑、都尉之流的家眷,伪劣最后的自然是那些个贫寒人家及普通士卒们的家眷,当真是泾渭分明的一塌糊涂。
至于奴隶?抱歉,奴隶不算人,现在都在奴隶大营关着呢。
望着面前黑压压跪倒成一片的人群,为首的那辆马车上,暂时充当马夫的中年和尚隐隐皱了皱眉,这么多年来,他还是依然不习惯这种被人跪来跪去的场面,总觉得砸吧砸吧嘴儿,就少了那么一丝“人味儿“。
那些护在马车周围的侍从僧侣们此刻倒是挺起了胸膛,像是一支正在迎接检阅的队伍,雄赳赳、气昂昂的跨过了整条青石大街。
曾几何时,他们也是那跪拜“大军“中的一员,这种认知让他们极度兴奋,以至于让他们的脸颊泛起了阵阵潮红,同时,也洗刷去一身的疲惫。
此刻他们中间也不禁有人在想,“对吗,现在这才是正常展开吗!”
他们实在是想不明白,究竟是何等丧心病狂的凶徒居然会对他们挥刀相向的。
拖他那位“小师叔“的福,此时位列戒律院第四席的波仁次吉正和另一位交好的上师挤在第二辆马车上。
结果那位上师也不客气,对着这位一向好脾气的身边好友用秘术传音打趣道:“戒律院不是素来刚正不阿的吗?怎么让你这么个异类混到了第四席?“
“再者说,你一口一个‘小师叔’叫着,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我记得你好像是修习大日如来一系的吧,你又不是上一代圣师他老人家的关门弟子,何来这‘小师叔’一说啊?你这老脸还要不要了?”
只见次吉上师紧了紧怀中的《五佛论法经》后,白了那人一眼,直刺了一句:“哼哼,你懂个屁。”便闭目养神,不再言语了。
那上师看到自己好友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忍不住正色提醒道:“还是不要和‘那位’走的太近为好,你知道,梵宫这几年的风向似乎有些不对,小心眼拙,上了艘将沉之船可就下不来喽。”
次吉上师眼见好友的担忧却是发自真心,略微沉吟了一下,还是缓缓说道:“哎,我会把握好分寸的。”
却说次吉上师他们不敢提及名讳的“那位”,此时正一边懒洋洋的挥动着马鞭,一边将小拇指伸进脚指头的缝隙里,来回摩擦着,时不时的,还会回头看一眼车厢内包的像个粽子似的新徒弟。
大概是“年轻”时候逍遥自在惯例,他其实一直顶烦顶烦这种培养徒弟成才的幼稚游戏,直到他师兄的弟子们都在梵宫内外开枝散叶了,他自己却始终是孤家寡人一个。
直到这次主持西南一路的纳新大比,在梵宫辈分高的吓人的他于崇山峻岭之间碰到了这个颇为奇怪的小家伙,这才忽然间来了兴致,觉得这收徒弟还真他娘的挺有意思的。
他之前总是感慨,“这大概就是老了的表现吧?”
直到确认了朝牧转世灵童的身份之后,某种恶趣味便以快要抑制不住的速递成倍递增着。
想到这里,只见他嘴角上扬,在心中暗自嘀咕了一句:“相逢即是缘,嘿嘿嘿,老师呀老师,这回落在徒弟手里,您老可准备好了吗?”
朝牧没来由的在车厢内打了一个冷颤,他紧了紧盖在身上的毛毯,大概是觉着自己这一身重伤导致有些虚弱畏冷。
其实他这一身伤也确实很重,手腕那骨折和肩头的箭伤还好说,但是背后那两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却险些要了他的命,若不是梵宫的手段实在玄奇,在鬼门关前生生拉了他一把,他早就交代在那处深潭之中了。
可是这梵宫的手段玄奇归玄奇,虽说这救命的手段确实了得,但这疗伤的本事则实在是有些不堪入目。
当时只见他那新认的便宜师父鼓捣了半天,累的满头大汗,最终还是借口“为他身体长远发展”为由,给他身上裹上了一圈又一圈的草药后,便任他自然恢复了。
这草药也确实不一般,刚敷上几天,他就感觉伤口在“蹭蹭蹭”的快速愈合,只是单就这疗伤的手段而言,是不是也有点忒“接地气了”?
如果让他知道这所谓“草药”中,其实是混合了那位从浑身上下搓出的泥垢的话,不知此时会做何感想。
总之朝牧经过几天的修养生息,现在是终于有气力说话了。
只听他开口问道:“纳新大比那些录取的新生不随我们一道回梵宫吗?”
中年和尚见他恢复的如此之快,心情也是一片大好,便对他耐心解释道:“不了,这些新生还要与家人再团聚几天,这对之后心无旁骛的修行有好处,过几天惊鸿寺会亲自派遣僧官送他们到梵宫,倒也不用担心路途中的安全。”
“另外,梵宫也是要等九月中旬才正式开始教授课业呢,虽说这中间有六千里路,但紧赶慢赶的也算来的急,就当是对他们正式入学前的第一个考验了。”
那朝牧“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那中年和尚便掀开车帘,有些奇怪的问道:“你难道不好奇为师的身份吗?”
只见朝牧有气无力的白了他一眼道:“大名鼎鼎、妇孺皆知的热振上师,难道这很难猜吗?虽然说梵宫上下顶着上师头衔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同时顶着上师头衔的中年和尚可就只你一家别无分号了吧,据说即使比起你的那位师兄,你在样貌上看起来也至少要年轻十岁有余呢。”
即使是自家徒弟带着一股子阴阳怪气的浓重鼻音,听到这么一番调侃意味多过夸赞的言语,热振非但没有生出丝毫的挫败感,反而是感觉到一阵通体舒坦。
哎,这马屁,受用!
哎,这徒弟,顺眼!
于是便笑眯眯的放下帘子,甘心去当好那一任车夫去了。
见到自己这便宜师父忽然莫名其妙含笑转身,开始专心致志的赶车去了,朝牧此刻满脑子都是问号。
“???”
难道他听不出来自己其实根本没在夸他吗?他那个清奇的脑回路到底是个什么构造。
忽然间,朝牧感觉到一团阴影遮蔽了马车的上方,不用抬头去看他就知道,他们此刻正通过那扇巨大的城门,向东方缓缓行去。
半刻钟后,朝牧终于强行撑起身子,掀开了窗帘,最后深深的望了一眼身后的城池。
那城池的轮廓在他眼中变得越来越小,可那里埋葬着他的仇恨、青春和等待他归来的姑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