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早,花三醒后,江离洲雇了一辆车,按着昨夜与她说好的,带她到城中那个茶铺去,小僮也随行。
江离洲昨夜在花三房中燃了一些药香,早上又给花三服了一些刘葵歌特制的丹药,花三今日精神头好了一些,一路上与江离洲有说有笑。
陪在江离洲身边的小僮不知花三是谁,也不知花三是做什么的,对花三便也不惧怕,因是年岁有差,平日里又不得见几个小姐姐,见着花三便想亲近,将花三当做了亲姐姐亲昵说话,见花三身体不太好,一路上殷勤端水递点心,怕花三冷了乏了,比江离洲还要时刻注意花三手里的手炉,还说了许多笑话逗乐花三,将花三伺候得周周到到的。
花三以往只有过徐仙一个小孩子在身旁,但转眼四五年过去,徐仙也已长成小姑娘了,有着待嫁姑娘家的拘谨与羞涩,不若小时候活泼讨喜。
今日有这小僮,在她身旁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开心说着话,花三便觉得心情大好,对他便喜爱得紧。
原本以为小僮不过是个称呼,表的是伺候江离洲的,没想到小僮竟是这孩子的名字,是江离洲年前从苏城捡回来养的,因家里变故,自己头又受了伤,许多事想不起来了,连自己名字都忘了,江离洲便给了小僮这个名字,还说什么低贱名字好养活。便埋怨江离洲道:“八九岁已经是个小小少年了,怎么就随意给了小僮这个名字?”
小僮双目发光,恳求道:“我也不爱离洲哥哥给的名字,若是不嫌烦,三姐姐给我再取个名字吧。”
这一声三姐姐,叫得花三一愣,想到了庄内的花四,有些恍惚。
小僮察见花三面色有变,以为是自己唐突了惹了花三不高兴了,有些小心翼翼起来,嚅嗫道:“我忘了,三姐姐身子不太好,我仍旧是叫小僮,也是不错的。”
江离洲取笑道:“你叫她给你取名字,依她这性子,怕要叫你阿猫阿狗的。”
花三笑起来,问了小僮原本是姓什么的,答说也不记得了,认真思索了会儿,说道:“我在了歌山上时候,常听葵歌说一味药材,叫菘蓝的,也是常见的药材,名字倒是蛮好听的。”
说是刘葵歌说,也不是真的说话,刘葵歌不能言语,不过是日常以指写字教她认一些能救急的药草罢了。
菘蓝这一味,因是能清热解毒又是随处可见的,刘葵歌提到得未免多了几次,反复要她记牢了,像是学堂里的夫子,时不时就要考考她。
现在想来,那段日子也真是自在。
说完了菘蓝,一拊掌,高兴道:“你便叫菘蓝吧,随江离洲的江姓,江菘蓝。”
江离洲揶揄道:“你看,你这随意取的名字,真是随意得紧,菘蓝遍地都有长的,倒真成了阿猫阿狗了。”
小僮却不在意,开心得紧,念了几次江菘蓝,兴奋宣布道:“我就叫菘蓝了!我有名字了!我叫菘蓝!”
见他这欣喜模样,花三与江离洲相视一笑,三人又在车内笑闹一阵,等到了城中,菘蓝说要先去将城里的家宅打扫了,再去此前认识的小伙伴那处,结伴吃一个忘年交的寿宴去。
江离洲笑道:“去吧,你也是个爱凑热闹的,茶铺这样的清静地如何容得下你。”
得了江离洲的允,菘蓝与花三道了别,一蹦一跳往街口去了。
花三看着他兔子一样的活泼身影,笑道:“真是少年心性。”
江离洲笑她,“你也不过二十年纪,如何就笑人家。”
花三叹息,“人未老,心已苍啊。”
在苏地之中,她这样年纪的姑娘大都已是为人妇为人娘亲了吧?只有她,在江湖里蹉跎着美好年华,腥风血雨里混着,眉目间都是戾气,揽镜自照时,都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对她早已过了寻婆家年纪这一事,花黍离倒也不急。
初初时有不少人因她应传言携断风一事上门来提亲,意欲通过联姻将这能得天下撼鬼神的先占了。
那时五庄的三姑娘不过十五,花黍离看破不说破,礼数做足了,叫她出来见一见,再胡乱寻一个由头诸如八字不相合、门户不当对之类,将人家打发走了。
后来她成了五庄的刀子,整日杀人,江湖礼又有传言她凶性残暴、暴戾恣睢的,便无人再敢上门求亲了。
她自己倒也无所谓,左右也没有过要嫁做人妇的念头,孑孓一人潇洒活着也是挺好,苏地这么大,她还有这么多事没有做完,何苦被旁人拖累了。
她也这么与江离洲说过。江离洲年长她十三四岁,也是经历过许多事的,花三与他说的许多事情得他一指点,往往能想明白得多好办得多。
她有些不能、不肯与大公子说的,与江离洲交待了,心里头也宽松些。
是以也罔顾大公子莫与江离洲走太近的嘱咐,得空就找江离洲,像找天底下唯一能听她说尽所有事的地方。
然而,纵是相知无不言、言则无不尽的,花三也有不能与江离洲说的。
花三怀揣着许多秘密。
江离洲也知道花三怀揣着许多秘密。
这一次,向来未曾见过也不大待见他的徐厚突然接连托了三封信,与他说起了花三三月在不兰城遭湘地余民重击,回庄后又遇上花黍离外出,遭了花锦郎的禁足与趁机暗算,被困在五庄内状况堪忧,请他援手。
江离洲可以说简直是受宠若惊。虽已疑惑几年,五庄二主三主兄妹之间何以阋于墙至此,但问花三好几次,花三语焉不详,也不肯说实话,他便也不得解。此次花三被围困,江离洲按徐厚所请的走动了几方,欠了几分人情。
昨夜花三到了他这处,也传了徐厚给他的第四封信。
信里说,得江侠士相救,感激不尽,厚难以报,如怜三主,疏离为妙。
对徐厚这般用尽他又要他远离花三的兔死狗烹之“情”,江离洲倒也不甚在意。他原本也不是因为徐厚拉下身段来求了,才去解花三的围困的,他与他未曾谋面,素不相识,实在犯不着为了这样一个千叮咛万嘱咐花三莫要与他深交的人,去欠了旁人人情。
只是因为花三落入险境了。但凡他能知晓,他必主动搭救。
只是因为花三罢了。
在茶馆挑了个好位置落了座,江离洲又不由自主望了花三侧颜一阵。除了自右眉划至左眼下的那道疤,倒真是与画中的人面貌一致。
若说不是,偏生长得这样像。
若说是,她是在五庄内长起来的,时间也对不上。
世间难道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