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阿峰扔掉了那个安全帽,一直跟着我在后面走,我在前面,我们都不吭声,就那么一直走回家。说真的,那天我没回头,但是我能感觉阿峰在我背后低着头紧紧跟着我,一步也没落下。我记得,我上五年级有一次,我把同学给打了,班主任放学后留堂,我大哥给人家家长赔不是,赔笑脸,然后领着我回家,那年我就是像阿峰一样,不敢看我大哥的脸,就是不说话,跟着他,一直跟着到家。其实阿峰不敢面对我,但是他心里非常清楚,那天如果他不跟着我,那他走的将是人生的另外一条路,一条注定不平坦的人生路。
晚上我让阿峰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又给他下了点面条,放上两根腊肠,打上两个鸡蛋。我记得,那天阿峰捧起热腾腾的煮面条的时候,眼睛红了,我记得好像他一边吃一边还掉泪了,泪水好像还掉在了碗里。至始至终,阿峰没跟我说起过他的事,我也从来没问过,但是我相信,吃过拿完面条之后,我的兄弟长大了。
我没再让阿峰去学修车了,我让他回厂子跟着师傅们直接学手艺,其实当初我送他去职校学修车也有考虑不周到的地方,汽修厂里也一边干活也能一边学技术,跟职校唯一不同的就是没有一个中专毕业证而已。可是既然阿峰跟着我吃饭,那个证书又有什么用呢,如今这个社会,学历早就已经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了,别说一本薄薄的中专毕业证,就是一本大专毕业证,一本大本毕业证,一本硕士研究生毕业证,找不到工作,还不是一样的废纸一张。
06年6月初,我的事业,我的生活几乎在同一个时间里进入了一个低谷,前所未有的低谷。
我记得很清楚,就在我的财务发完5月份薪水的第二天,我的汽修厂就没人来上班了。我挨个给每个师傅打电话,打手机,要么就是没人接,要么就是关机。后来我才知道,我汽修厂的三个师傅里有个师傅自己也开了一个汽修厂,也在越秀区,他带走了我所有的师傅和伙计,给我来了个釜底抽薪。一夜之间我就成了一个光杆司令。其实师傅们想带着伙计们出走自立门户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毕竟汽修厂的确在那个时候是个利润非常高的行业,问题是我一直没有察觉到,连想都没想过有一天厂里的人竟会走得干干净净。当一个真正的老板,我还是个菜鸟级的。
一开始我到处在请新的师傅,找新的伙计,可是十几天下来,我一个合适的新人都没找到。06年广州的汽修业仍然处于快速膨胀期,几乎所有的汽修厂都缺人,缺有技术的人,修车师傅往往就是一个汽修厂的顶梁柱,我这样的汽修业新手想挖别家厂子的人,那是不可能的,我甚至招不来熟练的来了马上就能干活的伙计或者学徒。后来我才意识到,即便是我真的找来了新的师傅和伙计,我的生意也不可能很快缓过来,我原来的师傅们带走的不仅仅是伙计,同时也是很多客源,大部分高级车,进口车车主修车根本不认汽修厂的牌子,而是认修车师傅的那张脸,而培养客户的工作根本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整个厂子只剩下我和阿峰两个人,汽修厂不是当年的修车铺,光靠我们两个,无法撑得起诺大的一个事业,我只能选择关门歇业。
种种努力都失败了之后,我绝望了,我只剩下一条路,卖掉厂子。我舍不得卖掉厂子,某种意义上讲,它是我在广州摸爬滚打这些年唯一的奋斗成果,是我这些年风风雨雨生活的唯一的见证,我觉得它就是我在广州的未来,我什么都可以没有,但是我不能没有未来。关门歇业后的那段日子我特别苦闷,白天,我和阿峰两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汽修厂里大眼瞪小眼,整个厂子看上去了无生气,我捡根棍子,使劲敲个油桶,油桶是空的,发出沉闷的轰轰轰的声音,阿峰不理解我在干什么,我说需要一点声音,厂子里空荡荡的,我怕鬼,很怕。
我知道这么硬撑下去没有任何意义,每个月的房租电费税金会把我拖垮拖烂,可是我无能为力。我每天晚上都会出去玩,找酒买醉,找不同的女人做爱发泄精力,那段时间我就像头走投无路的野兽,到处逃避现实。到处撕咬。
六月底,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我大嫂打我手机,她说,我妈前阵子老是觉得心口闷,呼吸上不来气,而且身体很累,做什么活都没劲。我二哥二嫂带她在沈塘医院检查了两次,都没发现什么毛病,我大哥五月份带她去雷州市医院拍了个片子,医生看着片子说我妈左心房边上长了个肿瘤,还好是良性的,不是癌。尽管不是癌,但是医生的建议是尽早做手术切掉它。家里人一直在瞒着远在广州的我,可是动手术的日子就定在六月底,这个不能再瞒着我了,大嫂就给我打电话让我回家。
我回老家之前给阿纯打了一个电话。我需要一个女人,不是一个只是跟我随便睡一晚上的女人,我需要一个能听我倾诉的女人。苗苗不知在何方,桂花姐已经返回故土,能听我倾诉的,只有阿纯了。我跟阿纯说,我想卖掉汽修厂,我想离开广州,我想做回一个踏踏实实快乐的农民。我没想到,阿纯并没挽留我,她说,我应该回去,我已经丢了一些东西,在广州我找不回来,也许那些东西就在乡下,在我老家。阿纯的话,我总是似懂非懂。那天晚上,我找了一辆摩托车,我带着她,就像《天若有情》里的男主角和女主角一样,在高速上奔驰,我从来没开过那么快的车,阿纯把我抱得很紧很紧。那天我和阿纯在汽修厂的办公室里做了爱,那次我没带套子,阿纯不让我带,她说她想要个孩子,要个我的孩子,她又说她毕业后就要离开广州跟着她的男人去香港了,她带不走我,她希望我能给她留点什么,哪怕是一个孩子。我觉得我越来越不懂得阿纯,那天我射在她的阴道里,多了很久,我的jj已经彻底软下来,她还是不肯让我抽出来。阿纯一直没怀上我的孩子,一直到她离开广州去香港。
我不知道那段日子我是怎么熬过去的,尽管我妈左心房的那个小肿瘤是良性的,但是心脏边上动手术,说起来又是最凶险不过的。我记得我们三兄弟,大嫂,二嫂都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子上,没人说话,二哥和我都不抽烟,可是大哥给我们每人都点上一根烟,我和二哥两个不抽烟的人,也莫名其妙地抽了大哥的烟,我们一直在咳嗽,我看见大哥和二哥的手指都在抖,他们看着手术室的灯,好像那个小小的红灯泡一灭,我们就马上变成了没妈的人了一样。我没大哥二哥他们那么慌张,非典的时候,跟韩哥桂花姐那场虚惊,说真的,我有点看破了生与死,人其实就是手术室的那个小小的灯泡,一开一灭,一生也就过去了。最镇定的是我爹,我爹说,我妈进手术室的时候说了,她还没看见老三娶媳妇,她要看见了才能死,要不死得不值,养了老三那么多年,没看他娶媳妇,太不值了,我爹说我妈那个人很倔,说到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她说她不会死,就不会。说真的,听老爷子说这话的时候,我总觉得老爷子是含着泪的,他就是忍着不让一眼眶的老泪掉下来。我妈说到做到了,她的手术很成功,医生说她在医院养上一个月,就可以出院了。
我们三兄弟轮班照顾我妈住院,我大哥生意多,他白天忙,所以他夜里陪我妈,我和我二哥二嫂白天都在医院伺候我妈。后来二哥和二嫂干脆就整天和我爹在医院里,让我回沈塘住,家里的鸭场鱼塘都离不开人,我反正一时广州的汽修厂也开不了业,干脆就在家里帮着看鸭子看鱼塘。
我觉得我的生活就像划了大大的圆圈一样,我回到了原点。我记得98年我中专毕业的时候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每天喂鸭子,赶鸭子,喂鱼,看鱼塘,晚上就睡在鸭场的网床上。我的生活简单而淳朴,我那段时间关掉了手机,不给任何人打电话,也不接任何人的电话,我脱去广州穿的那一身光鲜的名牌换上十八岁那年穿的放鸭子穿的旧衣服,说真的穿上一身松松垮垮的旧衣服我反而觉得比束上皮带繁琐而麻烦的名牌更舒服。我从小就在鸭场长大,总觉得鸭场鸭骚味,鸭屎味特别刺鼻难闻,尽管天天闻,月月闻,年年闻,我们早习惯了。那年我再去闻那些味道,却觉得十分熟悉,特别亲切,也许那就是我家乡的味道,我的人生归宿。我每天在碧波荡漾的山塘边上牧鸭,在绿油油的像墨玉一般的鱼塘边上喂鱼,我觉得生活非常惬意,我甚至开始忘记我的汽修厂,忘记我在广州的事业,说真的,我已经下定决心卖掉汽修厂,离开广州,回沈塘,重新过一种新的生活。
七月中我妈出院,七月底,我大哥从镇上拉了一个女人来我家,她是来找我的,说真的,我做梦也没想到她会找到我老家来。她,就是阿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