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二刻,萧衍拿过沈蓁蓁手中药,一言不发就大步流星地往外走,沈蓁蓁急得追了上去。外头雨水不住,萧衍步子迈得极大,又似抢了人东西逃窜般,比平素走得更急。
“你把我东西还给我。”
“萧衍。”
“萧青辰。”
“青辰哥哥。”
随着声声呼唤,沈蓁蓁从小步变成快走,继而又从快步走变成提裙跑起来。
萧衍充耳不闻地走出屋舍,行至檐下,目光看向瓢泼大雨,脚步不得不停住。浓黑夜雨里,有一顶土黄大伞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正由远及近行来。隔得过远,只见伞顶形状及颜色,乃是皇家御用。
他没放在眼中。
沈蓁蓁本就脱了靴袜抹药,追出时一双脚光生生的。雨水太大,屋檐漏下的雨水高溅,檐下半截地面皆是湿漉漉。她行得急,脚下打滑,惊呼一声后便要朝后跌去。
眼见人即将跌倒,萧衍长臂一展,眼疾手快地将小娘子的腰肢搂住,将人拥入了怀中。
沈蓁蓁惊惧地仰着脸,见俯身看她的郎君眉目间的冰雪在消融,眼波似流,薄唇微微上扬,倜傥风流,又裹挟几分他总对着她的故意嘲弄。
或许连沈蓁蓁都不知道,萧衍对他萧家血脉之亲的堂妹们,都没有对她这种随意的时候。
这位郎君好似将所有孩子气、冲动恶劣的一面都尽数展示给了沈蓁蓁。
也不管她喜不喜欢。
也不管损不损他那高贵世子的形象。
这不,萧衍看着发懵的沈蓁蓁就忽而笑起来,明知故问道:“你故意的?”
稍顿,他兀自点了下头,以很是笃定的语气:“借故对郎君投怀送抱。”
沈蓁蓁从懵到醒。
后背上的手掌滚烫,身前的柔软被他压得结实,她后知后觉地涨红了脸,猛推萧衍的胸脯,离开他怀抱,往后退离他一步。
他那话分明是在指代他自己,却就是让她想到今日在三皇子跟前那故意一崴,沈蓁蓁莫名有些无地自容,她承认自己勾郎君的技巧实在生疏。
她反驳:“我没让你……”她还是将“抱我”二字换成了:“帮我。”
又马后炮地道:“你大可以莫伸手。”
看她得了便宜还卖乖,萧衍再笑了下,“那让我眼睁睁看你摔成狗吃屎,会不会太不厚道了?”
沈蓁蓁即刻就听出了他的暗讽,横他一眼,“你才是狗,一条疯狗。”
萧衍不说话了,倏尔想到“饿狗扑食”几个字,紧紧盯着沈蓁蓁红艳的唇看。
这一看,二人之间的氛围一下便变了。夜雨潇潇,风雨微凉,天地间皆是腾起的水雾,在檐角被风吹晃荡的灯光照映中,无论是事物还是人,都有些似真似幻。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渐生,其中有暧昧流动,有情愫暗藏。
沈蓁蓁被萧衍那深邃得要吸人魂魄的黑眸看得不自在,头晕脑胀中,仍然记得她的珍贵东西。
她执着地朝萧衍伸出手,很是真挚地请求道:“你把我的药还给我罢,你又不缺这些东西。即使缺,也有太医会给你特制。”
萧衍的嗓音有些哑:“给你的也是特制的。”
为了让她接受,他又补充了句:“祛疤的药膏,我也会让他们尽快制出。”
他是知道的,这个小姑娘自小爱美,往前腿上才半寸长的疤,她都问了他几回太医院特制的玉雪膏。
果然,一听有祛疤的,沈蓁蓁眼睛一亮,喜悦溢于言表。
正当萧衍以为此事就如此终结时,哪知沈蓁蓁又指着他手道:“可这个药对我而言意义不同,我不想丢。”
这倒是新奇,向来只有珠钗、饰品等物对人会有特殊意义,还是头一回听闻有人拿药当珍宝的。
萧衍目露古怪,问:“有何不同?”
为了拿回东西,沈蓁蓁很是老实地答道:“是好友给我的,在蒋州时,她救我那日给的。”
蒋州此地特殊,乃为前朝旧都建康城,自从先帝平天下后忌惮那里的龙气,将建康城拆除,该置蒋州后,建康就从一座都城级别的城,变成了一个县城,甚至还不如县城,是一个只囤兵的城镇,治安并不好。
那时沈约半夜高热,沈蓁蓁外祖周家正值丧期,风俗避讳习惯在,没有大夫愿意上门看病。沈蓁蓁半夜带着沈约出门找大夫,结果那新来的车夫不熟路,东绕西绕下最终进了一个死巷子,被四个街头乞丐盯上,上前围堵抢劫。见形势不妙,那车夫直接跑了路,两个人跟着他跑,沈蓁蓁趁乱溜下车,拿防身匕首猛砍,所幸伤了剩下两个瘸腿乞丐,才得机会背着沈约跑出巷子。
江南的水路纵横交错,出了巷子就是一条河,没追上车夫的两个乞丐掉头来追沈蓁蓁姐弟,沈蓁蓁背着沈约越跑越偏,灯火稀疏已看不清路,极度慌张下,竟是跌入了河中。
是谢穆与谢迈打马经过,听得落水的动静和呼救,一人拔剑吓退乞丐,一人下河救人,沈蓁蓁姐弟才捡回了小命。沈蓁蓁那时摔伤的膝盖,沈约划破的额头,也是用谢穆给的药抹好的。
与其说这是个药,倒不如说,是沈蓁蓁绝地逢生的见证物。提醒她,除了生死,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她又何等幸运,既化险为夷,又结识了一位极具名士风范的不让须眉的巾帼好友,如此因祸得福。
萧衍听得“救了我”几字时,眸子漆黑,若有所思。
他问:“谢三郎曾救过你?你当时发生了什么?”
同一时间,被萧衍遣出厅中的宫女海棠从另一方向行来,见李灵与李惜玥出现,她不曾见檐下二人正在对望交谈,开口朝院中二人见礼:“诚玉公主万安,安和县主万安。”
萧衍到底没听到沈蓁蓁在蒋州发生的故事。
被这一打扰,嘈杂雨声中,二人之间温情的、异样的、不知是往前就深埋如今破土而出,还是新鲜却开在幽暗处的悸动……种种情绪戛然而止。
他们也看向来人。
小公主李灵胆小害羞,站在原地见过沈蓁蓁和萧衍拥抱,一张脸涨得比当事人沈蓁蓁还要红,在二人看过去时即刻就摆起双手,欲盖弥彰地道:“表表表哥,我我什么也没见到。”
反观萧衍,倒是又敛起方才和沈蓁蓁言谈时那种轻快活泼的表情,整个人十分平静,眼角眉梢都很是严肃,像极了一个正在打量不速之客的主人。
不得不说,有时候狭路相逢,便是勇者胜。
四目相对,李灵被气势凌人的萧衍这么一盯,本是撞见旁人事的人,反而像一个做了坏事被人当场捉住的孩童,心头一慌,干脆躲到了撑伞的李惜玥身后。
李惜玥当下就只剩失魂落魄,耳中嗡鸣阵阵,站在大雨中,满脑子今日游湖时亲耳所闻的萧衍还有风流债,还有方才亲眼所见,这位总是拒她千里的郎君,用那种带笑的、能见到情丝涌动的眼神凝视沈蓁蓁。
这太不寻常了。
她甚至想,那位沈娘子朝萧衍摊开手,如若不是有人打扰,下一刻,萧衍就会伸手将它紧紧握住。
这位清高、骄傲、历来不服输的安和县主,其实在十四岁之前,被她的父亲宸王保护良好,尽管宸王府游离在数个势力之外,但手中有实打实的军权,她清高自傲,在女子之间的印象不大好,但郎君们,尤其那些想拉拢宸王势力的郎君们,对这位冰雪般的美人却是很感兴趣的。但偏偏在萧世子这处,接二连三遭受打击。
向来人们对得不到的东西,欲望只会更强烈。
李惜玥举着伞,拉着李灵朝檐下疾步走来。
沈蓁蓁悄悄将赤脚藏在裙下,得体地朝二人行礼。
李灵即刻从李惜玥背后窜到沈蓁蓁边上,寻求庇护般,与她手臂挨手臂地贴着,李惜玥却是冷冷看一眼沈蓁蓁,就硬邦邦地朝萧衍道:“表哥,我有话与你讲。”
萧衍无所谓地淡声问:“何事?”他不觉得自己与这位安和县主有什么话好谈。
可李惜玥只说了几个字,萧衍脸色就显而易见的变了。
李惜玥靠近萧衍,以他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事关可太医。”
“可”氏,一听就不是汉族姓氏,乃出自鲜卑姓氏“可地延”。可太医,是嘉城长公主生产前后的御用太医,嘉城长公主产下一位心智有损的二子,之后殒命,而这位可太医后来突然离奇失踪,再寻不得。
萧衍面容凝固,抓过李惜玥的伞,肃声:“走。”
沈蓁蓁一把扯过萧衍袖子:“我的东西!”
萧衍随意地将小瓶子递出去,转身便走了。
东西是要了回来,可沈蓁蓁看着那一高一矮二人撑伞而去的背影,陡然觉得自己方才面对萧衍注视时的片刻沉溺,像极了好了伤疤忘了痛的那种蠢货。
这对议亲男女深夜有话谈,这是个什么意思,沈蓁蓁不会看不出来。
她的纤纤细指狠狠攥紧药瓶,与李灵一同回屋,“砰”一声,毫不留恋地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