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随李惜玥行到一处偏殿时,宸王已早早等在屋中。
他面色平静地大步走进,行至宸王面前规矩地行了个礼,而后直视宸王,“表舅。”
落座后,他看一眼李惜玥,“有劳表妹带路。”这是请人出门的意思。
宸王朝李惜玥点头,“玥儿两刻钟后再来。”
李惜玥不满道:“阿耶你知道的,我一向嘴严。”
甫一听闻此话,萧衍当即不悦地皱了眉。
人生在世,皆有欲求。真正面对不可抵挡的诱惑时,没几人当真能守口如瓶,要说嘴最严的,那非死人莫属。
更何况此事可是事关他母亲的密事,岂能搞得不相干的人也知晓?
萧衍并不是好脾气的人,他看着李惜玥,带着威严的气势再度重复道:“有劳表妹。”
李惜玥平素也非是这等不知轻重的人,可今日许是听得、见得的刺激她心绪的场面太多,她心中的不服气一时突兀地疯狂往上窜,便委屈道:“我来回走这许久,浑身又湿又冷的,外头风大雨大,不如我歇在那处角落罢,不打扰你们。再说了,又、又非是外人……”
他与宸王府的人何时就成了非外人?
合着,宸王是打算凭此消息将他萧衍收成宸王府的女婿不成?
萧衍刷地站起身,冷声道:“表舅既是没有当真要说话的打算,衍便不叨扰了。”
他的脸色说变就变,连她父亲的脸面也不给,李惜玥被他如此狂妄不羁的态度惊住,这才觉得自己是在坏事,在萧衍要转身时拦住他,颤巍巍道:“表哥,我……”
“还不出去!”宸王打断了她的话,“吵吵闹闹,成何体统?现在就去你母亲处领家法。”
到底是个刚及笄年岁的小娘子,当着喜爱的郎君的面,被父亲呵斥下了颜面,李惜玥当即便受不住,眼含泪花,满心悲凉,冲出屋门。
李惜玥走后,萧衍并未重新坐回座,屋内蔓延着寂静。
宸王斟上一盏煮好的酒,推到方才萧衍坐过的那方案上,率先客气道:“小女失礼了,青辰勿怪。请坐!听雨小酌,我记得是嘉城往前的爱好。”
不称堂姐而称封号,其中亲昵之意何等明显,同是男人,几乎是立刻,萧衍就嗅出了一丝非同寻常的气息。
萧衍看一眼宸王,重新撩袍落座,不动声色地喝下宸王的酒,而后掀眸看人,直白道:“表舅的条件是?”
话音甫落,宸王怔了下,而后哈哈大笑几声。半生戎马倥偬,宸王那常年领兵的气质一出,喉中的气势很是恢弘,直笑得头上房顶都要抖上三抖。
萧衍不动声色。
收笑后,宸王亲切道:“果然是个有主意的,不是那等子没有城府的酒肉废物,好!好!放心,我做不来那等威逼利诱之事,你莫有负担。”
经过李惜玥那么一闹,萧衍不可能不心生戒心,他并未回应只言片语。
见他如此,宸王收了松快神色,面露严肃,将话挑明:“知你不耽于儿女私情,我不会以小女终身幸福为赌注来押你如何。”
萧衍饶有兴致地看宸王。
合着,他和文帝还不是同一个打算?不是同一条心的?
似知他顾虑,宸王再道:“我告知你此事,不过是期待你查明原委,使陷害嘉城之人罪有应得罢了。”
萧衍立刻就捕捉到宸王口中的“陷害”二字,眸色骤厉。
似乎往前浮于半空的丝丝怀疑,终于有了实物支撑,有可以结成网的希望。
这是事关嘉城长公主生产而故之事。
照理说,女子生二胎该比头胎更顺畅,可说来蹊跷,嘉城长公主的状况却是颠倒了个头,头胎生萧衍便极为顺利,却是在孕育二胎时,从始至终皆尤为辛苦。
但妇人生产本就是经一道鬼门关,若非那全程看顾她的太医后来无故失踪的消息传出,萧府还怀疑不到他,甚至太医院的头上。
但也仅仅局限于怀疑。
那日,在安国公萧则的书房外意外听得此事,年少气盛的萧世子也不是没即刻进宫,在御书房,与包括太医令在内的太医院的人当面对质过——
“我阿娘自小跟着先帝南征北伐,非是那等身娇体弱之人,如何生我时那等顺利,生幼弟便有诸多不适?”
“这……世子,每个人的体质有差,这妇人生产本就情况不同啊,加之嘉城长公主孕时已算高龄……”
“行,不说这个!那可太医一副一副的补药开来,我阿娘日日饮用。可结果呢?正是因幼弟个头过大,久久生不下,阿娘最终血崩。你们还能睁眼说瞎话,说此事没有她孕期进补的原因么!”
“嘉城长公主体虚气亏,这可不是谁人敢随口说说而已,下官查过三个太医的诊断记录,除了可太医的,另外两个人的也都是如此记录。长公主在如此情形下,进补也是必需的。”
少年眼中的红血丝蔓延开来,清秀面目露出可怖,恨意滔天。
他怒声:“依你这说法,补上的该是气血罢,怎会全在胎儿上?那开方子的若不是心虚,又怎会无缘无故失踪?我看你们与那姓可的就是一丘之貉!是你们将他藏……”
“啪”的一声,龙椅上的人将掌珠往御案一丢,“世子,慎言。”
“舅舅……”
“来人,宣大理寺寺卿来。萧世子既是心中有疑,便交由大理寺彻查。”
那日,萧衍是被后来进宫的萧则黑着脸拖回去的。
萧则斥他:“如此冲动,何成大事?往后给我记住了,万事学会沉住气。一有消息便行动,打草惊蛇了,只会教对手百般防备!蠢是不蠢?”
大理寺的人动作很快,隔天就有了结果:太医院的诊断、开药记录,并无异常;可太医的各个亲眷的行为,也无特殊。
也就是说,除了一个可太医人间蒸发,一切都没变化。
结论在此,文帝与萧则恳切细谈一番,此事并未继续追究谁人,就此轻巧地揭了过去。
可太医在职失踪,未被追究责任不说,这之后,家属还得了朝廷的忧厚抚恤。
萧衍暗查过,可太医的家属私底下没有一丝悲伤情绪,根本就不像家中顶梁柱不在了的样子,甚至他的儿子还在不久后操办了婚宴娶妻。
何等荒唐。
自此事起,萧衍就明确地知道了,他的母舅是高高在上、公事公办的帝王,要权衡以外祖母和舅母为首的鲜卑族与其余族人,他的母亲、文帝的亲长姐是否被人陷害而故,在他母舅处,并不算什么打紧要事。
十多年已然过去,萧家硬是再没查出来多余的东西,没想到此事现下能出现转机。
宸王话毕,萧衍直直看着他的眼睛,沉声问:“可太医失踪的消息,当初是表舅放出来的?他人,现在在离宫?”
萧衍话毕,宸王不由大惊,倒是他低估了这位的深沉心思。
宸王笑一下,给萧衍续酒,“你如何猜到的?”
“这并不难。”萧衍不紧不慢道:“能知我阿娘状况,同时了解太医院那厢动向的人不多。表舅重情,见不得我阿娘无辜惨死。”
实则萧衍此话猜测成分居多。从他调查的情况看,有能力藏起一个太医的,大约也只能锁定在文帝直系血亲那几位,此外,也就一个得文帝信任的宸王了。这其中,究竟是谁愿意放出风声给萧家,始终是个谜。
今日宸王当着他面称呼他母亲的封号,无疑也是一种模糊的暗示。
对方愿意下饵,他也愿意上钩。
他直接道出宸王的心思,意在试探。而结果显而易见,宸王默认了。
萧衍暗吸一口气,再问:“人在此宫?”
整个皇家人里,一步离不得太医的,也只有皇太子处,也只有在常年生病的皇太子身旁,来一位新大夫治病不算什么新鲜事。此“东宫”里,除了住了宸王府的人,同时还住着太子宫里人。
宸王不置可否。
有些答案呼之欲出,萧衍眸光越来越深,摁住心中翻滚的情绪,仰头一口喝下盏中酒。
问宸王:“表舅,恕衍实在猜不到表舅这般做的缘由。我阿娘已故去多年,即使将凶手归案也无法将故人换回。你犯不着如此冒险,因此与他生分。表舅到底是为何?”
宸王看萧衍好半天。
他明白,这是与萧家结成同盟最好的一次机会。
酒中光影摇曳,宸王苦笑一下,缓缓道:“当初我避嫌自请远离长安城,当真是打算回了凉州颐养天年的,先帝也本是予以批准,可临出发前两日,又突然接到圣意,要我改道去商州。用的,是我在凉州的母亲性命威胁……据我所知,那日太子曾进过宫,且派去凉州‘护卫’我母亲的人,便是太子的人。”
说到此处,宸王“啪”一声将酒盏重重搁在案上,“直至她故去,我也没能瞧上一眼,战功累累又如何?最终却还是成了不孝子。”
宸王颇为咬牙切齿:“他对我的戒心从未放下。”
萧衍紧抿薄唇,宸王的话,他是信的。当初他母亲便在他跟前疑惑过,何以天下平定后宸王迁居去了商州,远在凉州的孤寡老母亲却不同行。如今看来,倒不是母子不愿团聚,是不能团聚。
只是……
“为何选择与我合作?”萧衍唇角微扬,“我不过一个闲人,无权无势,沉迷酒色。表舅的赌,恐怕下得草率了。”
宸王同样翘了下唇,“嘉城的儿子,岂能是池中物。”
他抛出诱饵:“你当下只有与我宸王府来往,出入东宫,才不会引得某人生疑。我说的可对?”
萧衍瞳孔收缩,知道宸王的话有道理。如今他一举一动都在文帝监视下,安排的住处是最偏的西宫,能到“东宫”来,再去别处,不失一个好法子。而今日游船一事,表明他舅舅还对萧家与宸王府联姻抱很大期待。
可他没有心思与李惜玥如何。
他也不会就此受人威胁。
不等他答,宸王建议道:“一同作场戏。玥儿处,我自会言明。”
“表舅,究竟要什么?”
“全身而退,妻小平安,回归蓝天,自在遨游,你可信?”
萧衍笑:“信。”
若是可选,他何尝不想如此。
可他身为萧家一脉的未来主心骨,肩头责任在此,父母期翼在此,不可做那等缩头乌龟。
雨尚还在下着,回程路上,萧衍望着密密的雨帘,勾起嘴角,苦笑一声。
若他阿娘和幼弟之事,当真是他一手所为,这大魏的天,他必得给他捅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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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西宫”,萧衍便见桌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物品。
他定睛一看,沈蓁蓁这是把他送去的药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一同送来的,还有他那碎了一角的玉珏。
凝视半晌,萧衍倏然发觉甚为可笑。
他给她特意找来的御用药,人家还不稀罕是么?
那谢三,究竟怎么帮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