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初歇,长夜归宁。
在石玖一双灼灼的眼睛注视之下,疲惫不堪的萧世子迈着长腿,回了自己的房中。
片刻后,他躺在客栈的床上,有些辗转反侧。
该是条件过于简陋,枕头高矮不适,被褥不合品味——如此一想,萧世子强迫自己不再翻身,双手叠放于腹部,躺得平平整整。
分明黑灯瞎火,他闭着双目,眼前竟是开始不断闪现各个身影——小姑娘蹲在湖边的不住抹眼泪的、站在水中央惊慌失措的、蜷成一小团索在床上的、抬着红肿的手指朝他眼前递来的……
过了一刻钟。
又一刻钟。
蓦地,他睁开双眼,恨恨盯着黑茫茫的虚空。
无敌了。
萧青辰。
须臾后,沈蓁蓁的客房门口出现一个穿戴规矩的矜贵郎君,门口侍卫惊得瞪直了眼,“世、世子。”
世世子是谁?郎君心中冷哼一声,淡声道:“下去。”
一时间,整个世界被什么风刮得陡然冻住般,周遭毫无动静。
看到侍卫纹丝不动,萧衍薄唇轻启:“要你得空歇息,怎的,你还挺失落?那你继续站着。”
侍卫连忙狗腿般地做了个请的动作,“不不不,世子您请,我这就退下。”
话毕,侍卫继续弯着腰,撅着屁股极快地朝后退。
回了房中,侍卫摸了下后脑勺,用极为佩服的眼神看向另一个床上的石玖,夸道:“你果真料事如神。”
石玖翻了个身,深藏功与名。
**
翌日,小镇街巷喧嚣之时,沈蓁蓁缓缓转醒。
还没等她适应视线里的陌生帐顶,床沿就传来一道冷飕飕的嗓音:“醒了就起来,回离宫去。”
萧、萧衍?
沈蓁蓁脑中一个激灵,一下坐起了身。
视线里印入萧衍的脸,他眼底一片乌青,眸中通红,脸色疲惫不堪,唇上……破了个口子。
记忆一丝,一丝,再一丝地飘回来,织成一张大网,兜头网住了小娘子。
沈蓁蓁眨了眨眼,装作什么都不记得,一脸疑惑地认真问:“我为何会在这里?”
四目相对,萧衍扬了下眉:要装就装得有水平些,竟然不是问他一个男人为何会在她这里。
一想到为何在这里,萧衍脸色一沉,觉得一宿没睡的自己浑身都酸痛起来。
他为何当真信了石玖的话,进来守着这位几个时辰睡得比猪还沉的小娘子。
他是这么好心的人么?
是会伺候人的人么?
是会为谁守夜坐一晚的人么?
他是疯了。
恰此时,房门“咚咚”两声响起,萧衍甫一开门,某位挑事之人就笑脸相迎地站在门外。
见到萧衍,石玖眼露诧异,明知故问道:“世子,您怎在这——”
“别装了。”萧衍瞥他一眼,沉声打断,“有话就说。”
石玖当即附在萧衍耳边,悄声汇报道:“余文斌去宁州后,那头的宁州都督不仅没随他来离宫,反而当真发动了叛乱,大军正往长安赶,圣上派了三皇子去讨伐。还有二殿下刚进了离宫。”
石玖退下后,萧衍站在廊下,双手负背,目光落在客栈院中的高大梨树上,一边揣摩着石玖方才的话,一边思考着当下局势,眉心皱成了一个小小的“川”字,有些看不懂那几人的动作了。
太子李息油尽灯枯还如此设局,照理说,是虚假的一场安排,陷害二皇子罢了,不料宁州却当真起了事。
二皇子李耽守着长安,重兵在手,本可以将计就计当真给反了,却没反,还只身来了离宫。
比起三皇子李晤,实则五皇子更有领军出征的潜质,文帝却是派了李晤去讨伐。
届时如若有功,必然有赏罢。
文帝这意思,莫非是要借此次机会,扶李晤起来了?
一想到李晤,不知怎的,有个河边的画面突兀又强势地挤到了眼前——夕阳余晖之间,白衣的小娘子被白衣的郎君握着手腕,二人距离咫尺之距,小娘子低垂头颅,郎君视线落在她头顶,橙红晚霞印天,暖光覆盖在一高一矮两人周身……
这小娘子倒是眼光独到,她如若当真嫁给李晤,李晤上位的话,那她就是……皇后?或是贵妃?
一想到那小娘子抬着下巴睥睨他,萧衍莫名感到心火腾起,他连连深呼吸两口,也没将这股气释放半分。
摩挲着腰间的平安扣,萧衍转身,不耐地去敲身后那扇紧闭的房门。
屋内的小娘子正对着铜镜忙着梳妆,听到急切的敲门声,忙道:“就好了,就好了,这就出来。”
萧衍“啧”了声,不可思议道:“足足过了半个时辰,你要梳妆到何时?”
沈蓁蓁未答,片刻后拉开房门。
萧衍上下一扫她,只见她衣裙上的脏污没了,云鬓花颜,黛眉细长,白肤唇红,整张脸干干净净,容貌也没变化,不曾有过化妆的痕迹。
其实她这张脸,本身就够美够夺目,他不解她为何一早就要让人去买脂粉,而当下这么看来,磨蹭许久,买的脂粉也没用上。
萧衍问:“你在里头到底做什么了?”
自然是化妆啊,女子化妆的最高境界,就是让你们这些男人看不出是着了妆的,一看你这幅疑惑的表情,就明白我的心思没白费。
——如此腹诽着,沈蓁蓁心中得意,并不给萧衍解惑,而是问道:“你能借我些钱么?”
“做甚?”
“我方才在窗口那见到楼下有卖绢花的。”
萧衍这才看出她头上昨日的那朵绢花不见了影子,他视线下移,对上沈蓁蓁亮晶晶的眼睛,似晨光倒影在一湖清水中,闪着细碎明亮的光。然她对他如此期待,目的不过是为了打扮得更亮眼,吸引离宫那些郎君们的注目罢了。
沈蓁蓁愈是如此在意外貌,萧衍愈是觉得后槽牙发痒。
即使她妆容平淡,像昨日那样舞蹈,稍微累一累,她双颊也会自然泛出粉,显得人更神采奕奕,明丽照人。还有,那丰盈处、纤细处、浑圆处,甚至连细小的胳膊,在旋转时,整个身形何等夺目,何等勾人。
萧衍恹恹地看她一眼,转身即走,语气无情地丢了一个“没钱”在身后。
沈蓁蓁怔了下,连忙快步跟上。
“你没钱的话,那方才那些脂粉,如何买来的?”口中嘀嘀咕咕着,沈蓁蓁脑中忽然灵光一闪,“知道了,我去找你的侍卫借。”
萧衍骤停脚步。
沈蓁蓁差些撞他后背上,不解抬头时,就见萧衍神色微肃,朝她道:“你我二人私自出离宫过夜,何曾带过侍卫?”
沈蓁蓁瞠目结舌,满心惊愕,“你分明可以送我会西宫,带我出来做甚?”
萧衍一本正经,淡声:“自然是因你说不想回去啊,哭哭啼啼的,满脸都是眼泪鼻涕,非要青辰哥哥带你出来玩。”
沈蓁蓁:“……”
偏她没了一截记忆,只记得被他抱了起来,再后,就是在这客栈里了,她骂了他,又去咬他。
记忆混乱着,萧衍又说得郑重其事,沈蓁蓁当真怀疑期间自己的行为是否反常,面对是否是她主动的事,此刻只觉自己百口莫辩。
但她还记得自个的遭遇。
只见沈蓁蓁拧起了眉,换了一副忧心忡忡、凄凄哀哀的神色,口中朝萧衍道谢:“多谢你昨日去救我,我该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也不知这是平白无故招谁惹谁了。”
她试图用柔弱姿态,借助萧衍的力量为自己报仇,毕竟她在离宫这里身边没人可以用,连那派来伺候的宫女海棠也并不真心护她。
萧衍却是含笑看她,意味深长地道:“蓁蓁妹妹当真不记得了么?彼时你可是拒绝我帮忙啊,嫌我坏你好事。“
不止如此,就是浑沌之间,她还朝他说“我不要你”。
萧衍连连“啧”了几声,讽刺道:“蓁蓁妹妹还有如此彪悍的一面,当真令人刮目相看。”
这个“彪悍”,不知是暗讽她压着那个屋中郎君,还是说她主动去亲他。
沈蓁蓁羞臊之余,再不理会他,瞪他一眼,抬步就走。
若她鼻尖的记忆没错的话,昨日屋中那位郎君,就是先前拣过她的扇子、身上熏香乃是以沉香为主的杨四郎,而她扑过去他身上时,对方是连连拒绝的,证明他彼时非是出自本意,也中了阴招。
她大可去找他合计,借他之力,一并去查。
而萧衍何等敏锐,一眼就看出沈蓁蓁这是“放弃”了他,他一把抓住路过他身侧的胳膊,“沈蓁蓁,你要找谁帮忙?”
沈蓁蓁柔柔地、无奈地道:“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娘子,岂敢招惹谁啊。这个哑巴亏,我默默吃了就好了。”
这是将他来离宫路途上朝她说过的话还给了他,萧衍气笑,“你当真如此想的话,那我就叫人去传话,说我不追责了,让人莫去查了。”
沈蓁蓁:“……”
说不帮忙的是他,要帮忙的也是他,萧世子这古怪性子真难讨好。
但她扬起笑脸,顺势将手搭在萧衍手腕上,双眸亮晶晶地看着他道:“我就知道青辰哥哥会帮我的,你真是个大好人。”
小娘子为人如此现实,好处在前,一副嘴脸的变话速度如此之快,萧衍心中连连咂舌,抽了抽嘴角。
但见她娇滴滴地夸她,握他手腕时,手中余温若有若无传给他,二人相距如此近,她身子几乎是靠他的,他只觉得手痒,想去捉那把昨夜搂过的纤腰,再亲一亲她的唇……
萧衍走神时,沈蓁蓁的戏做完了,推开他手,说道:“我们走罢。”
萧衍回神,几分狼狈爬上心头,他不禁自嘲一笑。
视线定在走在前方的腰肢款款的小娘子身上,他同时亦有庆幸:还好,帮她的人是他。
半刻钟后,沈蓁蓁头顶一朵硕大的漂亮绢花,手中还拿着数朵,腰间的饰物更是一串又一串,面上的喜悦不加掩饰。
她走在前,回望萧衍,嫣然一笑道:“你倒是快些啊,你不是说要早些回去带我去看好戏么。”
萧衍背着手,闲庭信步般慢悠悠地走着,被那笑容恍了下眸光,而后也朝沈蓁蓁笑了笑。
他本以为沈蓁蓁看着一堆绢花挑三拣四,是因她自个手艺精巧,并不如何瞧得上这类物品,可这位小娘子一听他买给她,不用她掏钱了,就小手一挥,个个皆满意了,朝他故作为难地问:“我挑不出来了,我看着都觉得好看啊,你觉得哪个更好看?”
如今想来,她那话倒是真心实意:
“我就是看中你的身份。”
“我就是趋炎附势。”
萧衍啧了声,不由反思,如今他的“势”不过是个七品小官,对她而言,是不是小了些?
**
离宫“正宫”中,文帝阖目坐在上首,继续转着他手中掌珠。
殿中央,二皇子齐王李耽跪在地上,朝文帝连连磕头,口中不住喊冤道:“父王,儿臣岂敢有不臣之心啊?那玉牌根本并非是儿臣给的,是有人从儿臣身上偷去的!这是有人在挑拨离间啊!父王,儿臣冤枉!儿臣冤枉!”
文帝停了手上动作,睁眼看着下首头破血流的二子。
他招李耽前来,不失把他招来后秘密处决的意思。事情既然不是他做的,他大可清者自清,继续据城自守,待他回长安再朝他禀告谢罪。面对未知风险,但他却依照他的命令,只身前来离宫,胆略不可谓不大。
但这些不足以打消他的疑虑。
文帝“啪”一下将掌珠拍在御案上,厉声:“贴身之物岂是谁想偷就偷得到的!”
李耽继续磕头,连连喊冤。他心中想,待他查出真相,必将将那人五马分尸。
这时,内侍上前朝文帝通传,说郑婕妤在外哭着求间。
文帝一怔,脱口而出:“他哭什么?”他这位爱妃素来明艳,入他后宫数年,他就从未见过她当真因伤心而哭。
内侍解释道:“郑婕妤说她被人陷害,心头冤枉。”
一个二个都朝他喊冤,实际他最冤,当个皇帝日日夜夜劳心伤神,平衡左右。
高处不胜寒,高处亦很难。
文帝揉了揉眉心,疲惫道:“你先出去。”
明白这是朝自个说的,李耽当即心头一喜,他父王此时不与追究他,也就是留他一命的意思,他忙站起身,谢恩退下。
李耽出门时,与进来的郑婕妤擦肩而过,郑婕妤拿手帕拭着眼角,转眼看他额上一眼,冲他飞了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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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衍带着沈蓁蓁回了离宫,也无人敢过问他去了何处。
二人同骑一匹白马,径直出现在了文帝所在的正宫。
翻身下马后,萧衍侧了侧身子,朝沈蓁蓁道:“开始哭。”
小娘子一顿,心中有些迟疑:不是带她来看戏的么?她妆容如此精致,衣着如此得体,为何要哭?
萧衍沉脸,“再不哭,我就说你昨夜陪我睡……”
“呜……”沈蓁蓁呜咽一声,当即帕子捂脸,垂下头再抬头见萧衍时,一双美眸波光粼粼的,戚戚然看他,一排贝齿轻轻咬着唇。
要多委屈,有多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