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她的道谢,宁南忧却不经意蹙了蹙眉,此刻的心情十分复杂混乱。
马车一动,再次朝临贺城中行去。
半路上,宁南忧忽地从窗中冒出头对吕寻吩咐道,“命人将母亲与君姐接到指挥府吧。”
江呈佳再次从他嘴里听见君姐这个称呼,美目不由自主的一滞。
“二郎...我还未问,今日在驿馆前的那位姐姐是何人?”她终是忍不住问了起来。
宁南忧瞥了她一眼,神色如常道,“是前大司马魏漕之妻,名唤李湘君。”
魏漕之妻——李湘君?
江呈佳细细回忆,才想起此人。
此妇人乃是魏帝宁南权早年仙逝的母亲——魏安帝柔义皇后的母家表兄东勤公之女,因救驾有功被破例封为南阳郡公主,无上荣耀。十五岁及笄礼后下嫁大司马魏漕。后魏漕在魏帝与淮王争权之中牺牲。魏漕是为魏帝而死,又因李湘君本为南阳郡公主,魏帝封号称其为湘夫人。
她想不到宁南忧竟与魏帝旧臣遗孀有所联系,正欲问出口,料不到马车在此事停了下来,季先之在外道了一句,“主公,指挥府到了。”
宁南忧低低嗯了一声,弯腰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江呈佳压下心中疑问,跟着下了车,却听见吕寻在一旁骂骂咧咧的说道,“这顾安,到底安的什么心思?陛下旨意说了拨一处宅邸给君侯...现下这屋子...算什么?”
她抬起头朝面前的屋子看去。
这是一平低矮破旧的平房小院,她跟着宁南忧的脚步走进堂中,从府门抵达主堂不过一两米的距离,堂中里面阴暗潮湿,正逢雨季,里面传来霉变的气味,回廊上几片青瓦悉悉索索的搭着,地皮污水横流,泥泞不堪。
一整个小院共有十间房,屋里终年不见阳光,昏暗潮湿,墙皮早已脱落了,墙上凹凸不平。屋顶上的瓦片破损严重,若天河决口,只怕能将整个屋子都淹了。
如此破败宅院,甚至不比驿馆。
江呈佳瞧着宁南忧的脸色一点点变得阴沉,站在一旁有不知说些什么。
“顾安这厮...实在不像话。难道看君侯落魄...便能安置这样的宅院给君侯?”季先之也忍不住骂道,前日那顾安前来拜访,说是安定了指挥府。他还特地派了小厮跟去查看。小厮明明说宅院尚好,今日过来一看,却如此破旧不堪。全府上下有三十人,这院子总共十一间房,如何能住得下?
他气不过又道:“主公,老奴这便前往官府寻顾安!”说着便要动身离开,却被宁南忧一横臂膀拦住了。
半刻听见他平心静气道,“罢了,想来...这便是陛下的旨意。”
宁南忧站在主院中,盯着南院的两间房说道:“季叔,咱们这次携带的钱两还余下多少?”
季先之答:“约莫剩余六百斛...”
“那便将南院的两间房好好修葺一番,让母亲与君姐住下。其余的屋子稍微打点一下便可。”宁南忧嘱咐道,又指着北院的一间房道,“北院的平房便作我与夫人的主卧,北院西边的屋子便作为客房,屋顶修缮之事便不用你操心了。其余七间屋子,一间作为储藏间,两间用作你与吕寻的居所,剩余的四间让仆婢们六人睡一屋。棉絮软枕一应物品分配好。每月从封地呈上的税收中扣除三十六斛用作补贴,叫他们都吃饱穿暖些。”
“主公,陛下这次也忒过分了些?”吕寻不满道。
“既来之则安之。”宁南忧异常平静的回了一句,仿若并不在意这般简陋的环境,“母亲与君姐的宅子极为要紧,季叔得动作快些。”
季先之好不容易压下心中不平,见主公催,才连忙点点头应下,“南院的屋子算是最好的了,只需再将里头整理一番就好,估摸着一下午便能好。只是...北边屋子破烂不已,主公您要怎么休憩?您身上还有伤。”
宁南忧没理会,拉着江呈佳便往北屋走。
季先之还没来得及追问,便听门前小厮叫唤了一句,“季大人,湘夫人与曹夫人到了。”
紧接着又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娇柔惊呼,“呀!这府邸怎得这样简陋?”
他转头一瞧,见曹秀与李湘君站在门槛前,正皱着细柳长眉,一脸不可思议的盯着眼前破败的宅府。
于是急忙迎上去,踏过门槛,扶着羸弱的曹秀慢慢走了进来。
“不是说,陛下拨了一间宅邸出来作平房么?怎得简陋至此?”曹秀眉头紧蹙,质问起季先之来。
“主公说...许这就是陛下之意。”季先之无奈道。
曹秀默声须臾,一双流盼美目间带了些厌恶,“怕不仅仅是陛下的意思。”
季先之立即一怔,知晓曹秀言于何人,垂目不言。
一旁的李湘君见状安慰道,“姑母,这宅子的确简陋了些,但对昭弟来说未必是坏事。”
曹秀侧目而看,讶异道:“玉霜还从中看出些好来了?”
“昭弟现如今,有着千双眼万双眼盯着,生怕犯一丝错误。如此居陋宅,反倒显得他不张扬,的确是秉着圣意前来临贺平复此处的叛乱。”
她的话确实有理,说的曹氏心中舒畅了些,对这里竟也不是那么的反感了。
“还是玉霜通透些。也罢,就这样凑活着住吧。”曹秀拍了拍李湘君一直扶着她胳臂的手,温和的说道。
李湘君亲昵一笑,环顾四周寻起宁南忧的身影,一圈下来,四处无人,便奇怪道,“季叔,昭弟呢?”
季先之答道:“主公与少夫人去了北院。”
李湘君一愣,面上古怪起来,呵呵一笑道,“怪我,总还想着昭弟未成婚,倒是忘了他身边有小娘子跟着。”
“姑母,我先陪您去屋子里看看吧?”她朝南院略略瞥了一眼,神色自若的搂着曹秀的胳膊温婉笑道。
此时的北院,江呈佳与宁南忧立在一间破破烂烂四处漏风的屋子前看着,觉得有些烦忧。
他瞧着身旁的小姑娘已呆若木鸡,忍不住问道,“阿萝莫不是被这屋子的破败程度吓到了?”
江呈佳一怔,转而笑道,“倒也并没有,从前我同兄长走南闯北,四处漂泊,住过不少这样的屋子...也并没有什么惊吓。我只是奇怪...二郎一个兵马指挥...好歹代表着皇室的颜面,怎得被安排到了这样的地方。”
宁南忧冷笑一声道,“陛下早就看不惯我了,于他眼中,我根本同他不是本家。我父亲乃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多年来一直压制正统。陛下没有想方设法在这里弄死我,便已是万幸了。”
他握住江呈佳的手,略带些歉意道,“倒是委屈你同我一起在这里受苦。”
小姑娘拨浪鼓般的摇了摇头,闪烁黑曜的眸子里带着浅笑,“不会啊...相反,我觉得这里挺好的。洛阳富贵虽多,却并不自在。我并不是个从小养在闺阁里的姑娘,粗糙惯了,反而觉得这里亲切些。”
宁南忧顺手揉了揉她的软发,搂过她的肩道,“想是这里需要我们自己修葺了。”
他左右环顾,看了看南院的屋前堆放着许多老旧的木板,又进屋瞧了瞧悬梁上漏风之处,思考了一会儿道,“明日叫府内能干的小厮来这里修一修屋顶便好了。”
两人站在屋内瞧着昏暗潮湿的地基与破旧的床榻衣箱,相视一笑,撸起袖子预备整理一番。
宁南忧搬着那陈旧积灰的木箱还未用力,便觉胸口一通,眼前有些眩晕。一旁干活利索伶俐的江呈佳见状,急忙将他扶住,忍不住骂道:“二郎就莫要逞强了。”
他好笑的看着她,挑挑眉道,“这衣箱甚是沉重,你搬得动?”
江呈佳气鼓鼓道,“可别小瞧我,以前在农田里干活时,我也是拉过犁牛的。”
小姑娘一鼓作气,使出吃奶的力气将衣箱抱起,疾步冲出屋子放去了院内,气喘呼呼的立在门槛前,有些得意的转过身去瞧宁南忧。
只见那高冠墨衣,玉面俊脸的男子抹头一笑,鼓起掌宠溺道,“的确厉害。”
江呈佳龇牙咧嘴憨憨笑起。却听见宁南忧不知为何扑哧一声大笑起来。她愣在那处不知所措起来。
“君侯突然笑什么?”
宁南忧负着手缓缓朝她走过来,指着她胸前那一片乌黑无奈道,“阿萝能搬得动这样沉的木箱的确厉害,可怎么也不注意上面的积灰?瞧瞧你身上?”
江呈佳垂下头往自己胸口看去,雪白的衣襟染上了一层黑乎乎的东西。
“呀!我明明已经刻意将箱子拿远了些,怎么还粘上了?”她急忙用手去拍。可没看清一手的灰,倒是将衣服拍的更黑了些。
宁南忧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上前捉住了她的手,替她将外面的衣袍解了下来,拿着肩襟用力抖了两下。
好在外袍以纱丝为织,用力一抖,那些灰尘便被散了下去,但一股霉味便随着拍打涌了出来。
江呈佳捂着鼻子,又张开小手替宁南忧捂了口鼻,以免他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