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口被扒开放水的那年,张大妮十一岁。她是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她不知道黄河决堤是蒋总裁的英明决策,也不记得是何年何月,只说“发大水那年。”
张大妮夜里起来上茅房,床前的河水已经淹住脚脖。
“娘,发大水了,屋里很多水。”张大妮喊。
他娘吴春花四十多岁,又是瞌睡虫满脑跳舞的深夜时分。不满的骂道:“又没下雨,哪来的大水。大妮子你发癔症吧,是不是尿床了?”
张大妮在水里跺了几脚,如向浅水区跑进一条大鱼,哗啦作响。吴春花马上起床,屋里半袋杂面泡成了面糊。
张大妮的父亲张滴答,弟兄八个,只有他从上辈人身上继承了哮喘病,手无缚鸡之力。别人家男人身体好的,粮食入库,放在屋内房梁的架子上,防潮又防鼠。张滴答没力气,只好把粮食米面堆在墙角。这次发大水,别人家很少受损,张家第二天断顿。
这次大水,是蒋总裁效仿关二哥水淹七军,从花园口扒堤堵截日军。黄河大堤扒开,黄河水清倾泻而下,西边一路沿颖河下流淮河,东边一路沿涡河到安徽怀远流入淮河,黄、淮合流后涌入洪泽湖,淮河、洪泽湖沿岸立即变成了一片**。这次洪灾,中南、安徽、江苏共计44县市被淹,受灾面积29000平方公里,受灾人口1000万以上,冲毁140万间民房、淹没近2000万亩耕地。黄水所到之处,房倒屋塌,饥民遍野。这次洪灾,豫、皖、苏三省共有390万人背井离乡。
大水从仪封黄河故道以南东下,水急浪大,顺势冲刷,经过尉氏、太康进入山东安徽。前刘庄在仪封北面,没有经历大浪淘沙,属于溢水漫灌,村内外大坑小坑水满,南河北渠横流。麦地里尅鱼,公路上下网,有没有淹死人没人记载,饿死人可常听说。兰封县几个月路上没有干地,出门一身水,回家两脚泥。地里庄稼没法收,做生意没法走路,所有家当都泡坏了,只能坐家里干等着饿死。
第二天一大早,张大妮着馍篮要饭。家里弟妹饿着肚子哭闹,大爷张滴答卧在床上,吴春花照顾老的,看着小的,其实他们是找借口,不好意思和乡邻伸手要饭。王庄到刘庄不到两公里,第一站就到刘家。
刘汉山和刘麦囤正从院子里往外泼积水。刘家住在岗子上,原来是老黄河大堤,比村里大街高出三尺,很难存水。这次院子里也进了水,待院外水一落,他们把一些积水舀到院外。
刘汉山一大早拉开院墙大门,看到一个胖乎乎白生生的小丫头站在门口,怯生生的对刘汉山嘀咕:“叔,我肚子饿,给我找口吃的。”
我爷看到胖乎乎肉嘟嘟白净嫩生的张大妮,心里格外喜欢。没有一丝犹豫,对刘麦囤说:“去厨房给你妹拿俩馍。”
刘麦囤拿来两花卷,如相国寺城墙上砖缝红白相间,纤细工整。外面白纸一样的一层白面,里面是猪血一样黑红的高粱面,上面两道白面勾缝。张大妮如获至宝,她家一年也吃不上两次花卷,对于她来说,每天有高粱面玉米面锅饼吃,已是过年开荤解馋。
“叔,俺家里还有爹娘,弟弟妹妹,两个不够吃,再给我拿俩吧。”
刘汉山被张大妮的执着和大胆逗笑了,从心底里喜欢这个胖胖的小丫头:“回去和你爹妈商量,你给我当闺女,我让我儿子给你家送大米白面。”
张大妮说:“不用商量,我大爷我妈肯定同意,我也愿意给你当闺女。”
刘麦囤十三、四岁,正是上树掏鸟窝,窜房梁逮老鼠,看见一泡牛粪要放鞭炮崩开的年纪。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子是狗见了都烦。他看到张大妮没完没了,不足不够,就想沾点便宜。
“你给我大爷当闺女,算是我妹,我不去送。要是当我媳妇,我才去送。”
张大妮才不管是当闺女还是当媳妇,她现在需要把米面带回家,给弟弟妹妹填饱肚子,一双毛毛眼望着机灵古怪地刘麦囤,竟神奇般的点头同意了。
刘汉山从屋里面袋倒出十多斤白面和高粱面,用袋子装好,对刘麦囤说:“大男人吐口吐沫一颗钉,说了就算,你去送吧。”
刘麦囤屁颠屁颠地去了。从此,他给老丈人打工卖命,送了二十多年的粮食米面,直到张滴答吴春花去世,小姨子小舅子成家。小舅子张永简对这笔人情债倒是感恩戴德,到了儿女这一辈儿,只当笑话听了。
刘汉山早早为他儿子刘麦囤安排好婚姻大事,这为刘家后来的人丁兴旺打下基础。而他自己还是个老光棍,三十有余,孤身一人。
刘汉山一直没有续弦娶亲,是个货真价实的钻石王老五。好多户家托人来刘家提亲说媒,孔家所属几百家租户雇农家有女儿的,也常梦想和刘管家当自己门婿。刘汉山就是一棵摇钱树,聚宝盆,谁家找他做女婿,自己租孔家地几亩地不交租子不要说,凭刘汉山的豪爽大气,手里随便漏点东西,够他们家几年的吃喝花销,从此进入小富小康家庭。
刘汉山始终按兵不动,让人猜不透。刘曹氏最明白儿子的心思,他心里先有樊玲珑、后有解蕊凝,仙女一样的两女人,对他百依百顺,让刘汉山脸上有光,心里满足,天下那还有姑娘比她俩更好?
刘汉龙结婚了,刘汉山像对待二弟、三弟结婚那样出钱出力一手操办。不用父母操心,盖房子、办酒席、相亲换帖抄好,礼数一样不少。知道新郎新娘如洞房,刘汉山都一直忙活,他在为婚后兄弟的生活打算。
客散席终,刘曹氏就着喜庆席面餐桌唠叨:“你三十多了,还一个人晃悠,该成个家了。”
刘汉山一声不吭。平时一脸严俊放下了,刚喝了几杯喜酒,那张冷峻的国字脸微微泛红,像涂抹一层胭脂。嘴里含着一棵烟卷,看着刘家的人收拾残羹剩饭,不知脑海里翻腾什么。
“自古以来有个不在书的理儿,有好汉没好妻,懒汉娶个娇滴滴。你人才一表,有本事赚钱,就该娶个丑媳妇当秤砣,在后面压着,才能过平安日子。这就叫平衡,老天爷对谁都一样看待,有高就有底,有山就有海。你想啥事儿都拔尖,啥事儿都称心如意,万条大路任你走,千匹骏马任你骑,人家那些没本事的人咋过活。程咬金不是娶个马大脚,诸葛亮的老婆又丑又瘸,人就该有点缺憾,不能十全十美。”
刘曹氏今天说这话有目的。侯黄氏昨天过来,说她有个堂妹,男人得痨病死了,留下堂妹母女三人。那女人长相虽一般,脾气秉性好,是个持家过日子的人。
刘曹氏说你把堂妹许刘汉山,有点不合辈儿。侯黄氏说,咱各论各。汉山还叫我婶儿,结婚进门我堂妹还是我堂妹。
刘曹氏的几句掏心掏肺的话,说到刘汉山心坎上。世界上许多事儿就是那么邪性。有些事儿你越想办好,越出差错。有些东西挖空心思要得到,最后阴差阳错会失去。在此之前的几个女人,都印证了这个道理。刘汉山灰心了,想就此闭门休战,不再新娶。如今老娘答应了这门婚事儿,他说不出什么了。刘曹氏看到儿子没有反对,算是答应了。她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刘汉山答应这门婚事还没过礼,他的桃花运又来了。
黄河花园口决堤,水分南北两路,给兰封、考城县新添了几条河道。有窄有宽,有深有浅,有浑有浊,一些多年干枯的黄河故道溪流又活了,浊黄的河水咆哮东流,日夜不息。
刘汉山每月至少要到冀鲁豫边区送一趟物质,以前有路,套马车前往,倒也顺当。现在只能驴驮马背,平添不少周折。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刘汉山带着一行人从冀鲁豫边区回来,走到浑浊的贾鲁河古道,准备脱衣过河,突然看到上游有两团白生生的东西随水浮沉。放眼望去,不是枯枝树干,像是淹死的牲口家畜。
“汉山,你看是什么东西冲过来,不是羊就是猪,我们捞点浮财吧。”邵大个说。每年汛期,黄河里总有一些牛羊木材从上游冲下来,黄河两岸水性好的人捞出来,发一笔小财,俗称“捞浮财。”刘汉山和邵大个胆大水性好,凫水到河中央,捞到的却是两个奄奄一息,几乎是裸体的女人。
女人浑身珠黄色的黄河泥水,肚子似鼓,如春天池塘里鸣叫的蛤蟆。估计是喝饱了,里面盛的是浑浊的河水。人有气儿,就得救。刘汉山和邵大个四肢着地,如爬行的猴子,支窝子蛤蟆的架势,将女人呈十字交叉放在腰身,两人不停用劲儿抖动,两个女人在他们两人身上如死尸般晃荡。不大一会儿,女人嘴里吐出小米粥般的汤泥,而后大口喘气,慢慢睁开了眼。
刘汉山脱下自己的上衣给其中一个身材姣好的女人裹上,那女人一张嘴,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两人叽里咕噜说了半天,又是哭又是鞠躬,却听不清说的什么。说的话不是汉语口音,也不是南蛮子的语言。刘汉山说:“是洋娘们儿,先带回家再说。”
被刘汉山救活的女人叫秋津真白,邵大个救活地叫爱田美沙,两人都是日军“女子挺身队”队员。女子挺身队就是日本人女人组建的***。女子挺身队与***的区别是,***是从高丽、琉球、台湾及大陆强迫加入的青年女人,而女子挺身队是日本本土来的,自愿为国献身的日本女人。白天,她们是医生护士护工,晚上,她们专门为日本将士解决生,理需求。在侵华战争中,日本明文规定,严格按照军人的身份等级为划分享受女人。最高司令员独享一名女性,两名指挥官拥有一名女性等一系列恶心的规则。日本女子挺身队一天平均下来要接待六个左右的官兵,甚至更多。一个月下来接待一百六十个,日军日夜糟蹋,仍然不给她们良好的待遇,住在破烂的地方,吃残羹剩饭。
这些女人丝毫没有办法,她们听从上司的安排,就算被疯狂虐待也不能抵抗。长时间下来受不了,有的女人想一死了之,一旦被发现有自杀的女性,被救活之后受尽皮肉之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两个女人抓住了求生的机会,蒋总裁挖开黄河水挡日军,咆哮湍急的河水将日军部队冲散。那些骄横的日军已经无暇顾及他人,只顾自己逃命。两人在洪水中任其漂流,逃出魔爪。
秋津真白会几个简单的汉语,对刘汉山的救命之恩抱有感激之情。结结巴巴地说:“山,谢谢。”刘汉山摇摇手,意思是说不客气,嘴里说不出来。
豫东乡村的乡邻们,特别是男人不会说“谢谢”之类的客气话,说这是装洋,拽词,假斯文。他们表扬人的用语是“这事儿办得真排场。”或者“中中中,这事儿真中。”感谢的话是“这算吊啥,拔根毛,吹口气的事儿。”
刘汉山对日本女人的谢谢不知如何回答,他说不出“这算吊啥”,或者“拔根毛的事儿”这样的粗话,只好微笑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