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黄氏从内心是想让侯宽回家,他是侯家的门面,是侯家的大树,有他在,侯家人脸上有光,心里有谱,腰杆儿就硬。侯印更想让侯宽回来,他腰包里有钱,却不想拿出来花。他担心一个人担不起发丧出殡的担子,有侯宽给他做后盾,他才能把事儿顺当办下来。
母子二人找到刘汉山和马高腿,道:“你们俩给想个办法,还得把侯宽给叫回来。”
刘汉山了解侯黄氏的想法,不知道侯印和侯宽的症结所在。他不偏不上说句公道话:“于情于理,亲爹发丧,儿子都该回来披麻戴孝料理后事。”
马高腿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在一边煽风点火:“婶子,你们家侯宽忒不是个东西,自己亲爹死了,他不回来,让过路的发殡吗?要是我儿子,把这堆臭肉放在屋里生蛆长霉烂成酱,也不埋他,看那个鳖孙丢人现眼。”
韩耀先陈石头在一边起哄架秧子:“干脆把堂屋当墓穴,拉几百转砌门,也不用挖坑出殡,大家省事儿。”
侯印和侯成被骂得浑身痒痒,可又不敢辩解。这事儿已经传遍了三里五村。侯印心里还有另外一个小算盘,等着侯宽过来抗梁。马高腿对侯成说:“你和老三说,再不回来,村里人准备封门闭户,把堂屋当墓穴埋你爹了。”
侯成连夜去了县城,天亮时才回来。带来的消息也让侯黄氏兴奋不已。侯宽不但答应回来,保证也把侯贵侯五带回来。侯成说:“我们家老三买了半扇猪肉,还有粉条白菜大米,一起带回来。”
这消息令人鼓舞,帮忙的亲朋邻居口水都溜出来了。似乎闻到了猪肉炖粉条的香味,直夸侯宽有本事,饿着肚子干活,等着侯宽回来。
人的嘴臭舌毒,有时候说的话,真的是一语成谶。打我记事儿起,我妈绝不允许我们兄弟几个把筷子插在盛好的饭上。因为只有死人的棺材前,除了长明灯,还有一个黑色大碗盛满粮食,上面插一双筷子。平时打烂碗和盘子,要想把碎片晒在墙头。大年初一不准哭,就是死人也要封丧闭户。
第二天,先是侯五回了家,后是侯贵。人们从早上等到太阳落山,才看到侯宽骑一匹枣红马进村。除了身上的配枪和弹药,手里空空,不见猪肉和粉条,更看不到大米和白菜。
“三儿,你带的肉和米哩?”侯黄氏问。
“啥肉和米。”侯宽有点摸不着头脑,愣在哪里。
侯成急忙提醒:“老三,早上你不是答应带半扇猪肉和粉条白菜回来吗,你忘了?”
侯宽这才反应过来:“我那是说句笑话,你们也当真,现在粮食比金子都贵,连皇军都吃窝窝头哩,我去哪里弄猪肉粉条去。”
侯宽真的是说句玩笑话,只不过老实的侯成当真了。今天早上,他找到侯宽的时候,侯宽正和一个半掩门女人睡觉。当着女人的面,侯宽充大方,要面子,说回家带肉带菜,主要是先把侯成哄回家,他自己先办成好事儿。
起床后已经日上三竿。他想回去,怕让他掏钱办事,就故意拖延墨迹,正好,日本兵麻宫淳子来了,非要拉着他去侯印家的绿豆丸子汤馆吃饭。侯印和老婆不在,那个做饭的伙夫掌勺,做了两个凉菜,两碗丸子汤。结账的当然是侯宽,日本人拉他来,就是为了不掏钱,吃白食。
送走麻宫淳子,开封又来了警察厅的处长,检查灾民情况。侯宽只得跟着县长去城关镇几个村溜了一圈,中午陪着吃喝。把这些大爷送走,已经是夕阳西下。他以为没事儿了,这个时辰,估计人已经下葬,大局已定,他只需要在家转一圈就算完事。没想到,侯成把他的话说给家里亲属和乡亲,一百多口子,都在等他的猪肉粉条下肚,然后出殡下葬。
脱坯垒墙抬棺材,都是累死人的活儿。特别是现刨树解板做成的湿木棺材,抬大头的人最忌讳。乡村出殡,常发生古怪事儿。起灵的时候,一个棺材的重量会突然偏向一个人,你总有千斤力量,也难以直起腰身。也有抬棺压断腰筋腰椎的事儿。平时丧事,事主对抬棺的人,酒肉吃饱,还要另外送烟送酒表示感解。现在听说侯宽空手回家,别说肉和粉条,连顿饱饭也吃不上,呼啦一下,左邻右舍散开回家,任凭祭祀客马高腿陈石头在后面叫骂。
院子里只剩下侯家兄弟和马高腿、刘汉山。侯宽道:“我怎么闻到一股臭味儿?”
几个人在院子里呆了一天一夜,什么味儿都习惯了,闻不到。就像上茅房,刚开始进去能闻到臭味儿,等你蹲上半天,什么味儿都没有了。侯宽刚回来,就像刚进茅房,什么味儿能闻出来。
几个人抽抽鼻子,确实有一股子臭味,而且不是鸡粪羊粪茅房的味道,很难闻,却说不出什么味儿。
马高腿抽了两下鼻子,骂道:“一股臭肉味儿。”
刘汉山马上转过身来,看看侯黄氏。侯黄氏明白了,抬起小脚奔上屋里,味道果然是从堂屋发出来的。
刘汉山进屋,一股恶臭直呛脑仁,差点把他熏晕。他撕下上衣前襟,蒙住鼻子和嘴,端起油灯,看到侯真怪的白匣子下一滩浓水,几只又肥又粗的绿头苍蝇,毫无顾忌的直往人的脸上身上撞。那摊脓水里,蛴螬般的几条蛆虫在血水里优哉游哉,里面还有数不清的小蛆虫,像茅坑。
侯黄氏在一边骂道:“你个鳖孙,一辈子没干好事儿,死了还会恶心人。”
刘汉山喊道:“出棺露了,快从茅房掏点大粪过来。”
大粪里也有蛆虫,侯宽一看,跑在一边呕吐去了。其他人一天几乎没吃饭,肚子里只是往上涌动肠胃,吐不出任何东西。
好事儿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明天附近村里的人都知道尸体生蛆发臭,都会当笑话在当地传几辈儿几十年。碰到说书的还会编到坠子书里,传遍天下。
“答应左邻右舍吃肉,就要给人家肉吃,不能当女人,蹲着撒尿。”刘汉山看着侯宽那匹枣红马,随心所欲地说一句。
“不要说没钱,就是有钱,这深更半夜的,去哪儿买肉去?”侯宽有点生气,他抓取一把麦秸,塞给旁边的红马。
“杀马。”刘汉山和马高腿几乎是异口同声。
只从侯宽当上便衣队长,每天骑马穿过刘庄村,见人爱答不理,让那些长辈恨得咬牙。今天趁机把他的马杀掉,等于撕下他的脸皮,打断他的双腿。
“杀不得。这是皇军的战马,有口粮有户口,比人还金贵。”侯宽几乎是躺在马身上。
“那棺材怎么办,人要看见了,一抬下面流血水,蛆虫乱窜。谁也不会抬。再说,这一路上流不断,可真的臭大街,两年也散不尽味道。”陈石头说。
刘汉山解释:“只有杀马,才能让抬棺得吃饱喝足,有力气干活。棺材匣子裹上马皮,才能压住味道,掩饰臭味出殡。”侯印和他的兄弟们醒悟过来,刘汉山和马高腿的合作,在村里算是最好的办法,没有之一。陈石头叫来二十多个年轻人,一帮人围着枣红马没法下手。马高腿从侯宽枪匣子里抽出盒子炮,他想露一手,可是不会用。侯五接过来一拉枪栓上膛,对着枣红马头开了三枪,那匹马轰然倒下。
侯宽在一边嚎啕大哭:“刘汉山,马高腿,你们两个信球货,这是往我脸上吐唾沫,还不让我擦。”
马高腿说不出的得意:“亲爹死了,你不回家奔丧当孝子,却躲在外面搞破鞋,你还有脸骂大街。”
刘汉山心里也格外舒服,算是报复了侯宽。“要不这些帮忙地回家,让印哥前面打幡摔老盆,你们弟兄四个在后面抬着棺材出殡。”
侯宽立马不吭声了。他知道,刘汉山说得真有可能会出现。村里那些人,平日关系一般,没人给他擦屁股,包括侯家那些堂兄弟,也在一边看笑话。事儿到了这一步,侯宽不出血请客把人稳住,亲戚邻居生气翻脸,抬脚走人,到时比现在这种境况还丢人现眼。
【作者题外话】:前一阶段下沉社区抗疫,停更一段时间。从今天起开始发稿。谢谢各位亲的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