桦姨沉吟片刻,以为是姑娘跟公子发生了龃龉,这公子找人置气呢!这公子看着也是非富即贵,也不知姑娘是甚么时候认识的,她得跟太夫人透个口风,随即便进庖厨被吃食送进屋内。
桦姨进屋见沈逸珩又坐回了柳姝对面,放下吃食道:“姑娘,这位公子的住处已经收拾妥当了。”柳姝盯着账簿淡淡道:“嗯,”倏尔抬起头看向沈逸珩,见他已经消气,正怔怔的盯着她手中的账簿“你可有甚么需要的,我让桦姨给你备好,这里地处山林,夤夜雾霭沉重,气温寒凉,不比你的宅邸住着舒适。”
桦姨凝笑看向沈逸珩道:“是是,这里夜晚最是寒凉,我知姑娘畏寒加上了厚厚的被褥。”沈逸珩适才的不忿已经消失,看向桦姨道:“无妨,”他又瞧了一眼柳姝,问桦姨“你家小姐畏寒?”桦姨早得了太夫人的吩咐,定要将四姑娘伺候妥当了:“是呀,姑娘天生体寒,一年四季大多时候都手脚冰凉,太夫人说了,让我等好生照看着。”
沈逸珩缄默无言,桦姨望向又低头一言不发,细致看着账簿的柳姝,便也没再做声,出了房门。沈逸珩见桦姨退了出去,手上百无聊赖的翻着账簿,眸光却紧紧瞧着低着头柳姝道:“你以前亦经常这般?”柳姝依然看着账簿,淡淡回:“甚么?”沈逸珩拿起一块糕点:“管理田庄。”柳姝应是,沈逸珩又询问道:“在蕲城?”
沈逸珩果然查到蕲城,还好她准备进京之前做了准备,沈逸珩定然也知道她假意在蕲城露出行踪,只是不知道他查到了何处?柳姝点点头道:“我祖母在蕲城的庄子一直是我在打理,哦对了,从三年前。”
沈逸珩身子朝柳姝跟前挪了挪,盯着柳姝面前的账簿,问道:“如何打理?可会忙碌操劳过甚?”
柳姝笑眯眯的看向沈逸珩:“怎么?可是要雇我?你锦衣玉食惯了,不曾尝过辛劳之苦,身边亦从不缺人伺候吧,自然觉得这些事忙碌操劳,但是我很喜欢,”柳姝思忖了一番,又道“嗯……就如你喜欢蛐蛐和木头甚么的。”他的确如同柳姝所说的这般,倏尔间只觉她这些年定然甚为辛劳,难怪这般瘦弱,沈逸珩一时默然。
这日柳姝看完账簿已是薄暮,她在正厅上座,唤来桐伯和桦姨,她语气平淡:“桦姨,你掌管佃租,我且问你,这三倾田地大多临近三丈河,丰年每亩可产稻几何?歉年又可产稻几何?”桦姨不解柳姝用意,她这一日光看账簿了,怎会不知晓,遂淡淡道:“回姑娘的话,丰年每亩可达三石,歉年则只二石,”柳姨瞥了一眼正在低头喝茶,看不见神色的柳姝,又补充道:“又次仅一石而已。”
沈逸珩和桐伯皆定定看着柳姝,她只是放下茶杯却不言语,柳姝用绢帕拭了拭唇,目光瞟向厅房外,面色逐渐凛然,语气却依然淡淡:“桐伯。”桐伯应是,柳姝接着道:“我一并问了,你们答吧。”桐伯和桦姨皆连连应是,两人不禁也相视一望,柳姝凝然道:“你们可知佃农一户六丁需粮几何方可生计?”
柳姝见两人皆不答话,收回目光,肃穆严厉道:“去岁每亩产稻不过三石,所得子粒佃租却高达二石三斗,佃农竭一岁才得不过数斗,你们可是要佃农今日完租,明日便向你们乞贷?”
柳姝言讫,厅内三人皆齐齐看向柳姝,柳姝又将看向厅外,眸子里好似染上蒙蒙薄雾:“此番农佃在每岁春杪便无耕本,无日食,只好来向你们借粮了,”柳姝复又端起茶杯“桦姨,佃农乞贷,你是加三还是加五呀?”桦姨霎时面色苍白,这放高贷之事难道柳姝看出来了?可她已检查了账簿,没有漏洞呀!她颤巍巍道:“姑娘,您这……”
“新子粒加息完债,去岁的谷债未了,今岁租债又起,又须来贷余粒,你们便大秤进,小秤出,层层盘剥。”柳姝已经起身,桐伯和桦姨蓦地亦站起身。
沈逸珩不自觉的放下茶盏,瞳孔微缩,看向柳姝,连他的心底莫名升腾起肃穆恭敬,却目不转睛的只是看着面前这面带森然的姑娘。
“那些你们盘剥的钱粮即刻起自行分发给佃农,我知你们这种种把戏,祖母那里我会去禀告,想必她老人家嘱托我来便是已察出端倪,明日一早我便回去,但我自然会留人在此,”柳姝看向桐伯“桐伯,默许只当不知,激起佃农怨愤可不是好主意,你在庄子上多年,你当比我更知道此等大事关乎民生,此地更是京畿,黄庄官田汇集,我不管那些勋臣戚畹如何攫利谋私,你们断不能学了去,否则柳家断不能再用你。”
此番柳姝给了个下马威,却只道是关乎民生,且在京畿要地,天子脚下,此地勋贵外戚庞杂,官田黄庄皆关乎国本,朝廷定然格外关注,柳昌升更是官至户部尚书,掌管田地赋税,受言官御史皇帝眼线监督,柳家是断不能再有此等事情发生。
桐伯连忙应是,柳姝又看向一旁的桦姨:“桦姨,你也是庄子上的老人了,跟着我祖母也不少年了吧?”桦姨战栗的点头,柳姝神色严肃:“先前的事你就自行处理干净吧,另外,再从账上拨些银两给佃农们。”
桦姨诺诺的应是,而后又问道:“我去给姑娘和公子备晚膳?”她现下只想赶紧把这坎儿过去。“嗯,备吧。”柳姝言罢坐了回去,桦姨与桐伯都准备出了大厅,柳姝唤道:“桦姨,那个……可有酒?”桦姨挤出笑道:“有的,这就去给姑娘备上。”言讫转身出去了。
沈逸珩疑惑道:“怎地想喝酒?”柳姝看向沈逸珩:“暖身子,”她淡淡一笑“我听闻沈公子府上有个硕大的酒窖,酒窖里可都是一等一的珍藏佳酿。”沈逸珩看向柳姝手中的小动作,她修长手指正搅动着绢帕,沈逸珩了然的笑道:“你要想喝改日来我府上便可。”柳姝莞尔一笑:“信国公都得不到的佳酿,我可以?”
沈逸珩被柳姝的绢帕搅得如梦如醉,晕头转向,她分明说得是佳酿,此刻他倒好似品上了似的,他只觉这三年的纨绔算是白做了,竟被她撩拨至此!沈逸珩只得将话锋一转:“后日我便要随老头子去秋狝了,你可会去?”
柳姝这才想起这次靖王妃邀了她作陪,汐洛去骊山马场探查还未回来,形势不明,柳姝还未做筹谋,楚魅翊阁背后之人迟迟不现身。回京前阁主只让她等,可她必须先谋定而后动,只有主动出击,方可引蛇出洞。秋狝围猎,众皇子必定作陪,所以此次秋狝就是她的机会。
柳姝淡淡看了沈逸珩一眼,道:“靖王妃不日就要去藩地了,我会和家中姐姐们一道去。”沈逸珩闻言笑逐颜开道:“如此甚好,”见桦姨备好晚膳,他又瞥了一眼柳姝,朝桦姨道:“可否将这酒先温着?”桦姨闻言笑道:“呀,我竟忘了,我这就去,公子可真心细。”复又出了房门
柳姝闻言一愣,以往都是裴宓在她身边,天气寒凉时便会叮嘱她,亦会将酒温好才拿给她喝。如今在这曳都,她入了柳家她们见面多有不便,此番想起裴宓还在玉笙楼,后日便要去秋狝,还有些事需要他帮忙,遂决定明日回柳府还得跟裴宓见上一面,柳姝此刻思忖着明日将要如何摆脱眼前之人。
桦姨温好酒送来,柳姝和沈逸珩两人用完晚膳已是亥时,此时汐洛才从骊山马场回来向柳姝回禀。汐洛见沈逸珩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看向柳姝。“无妨,”柳姝缓缓道“是何情况?”
汐洛道:“二十人,都是顶尖高手,擅伏击,这帮人却又只是扮成骊山左卫军的模样,已确定是十皇子的授意。”柳姝食指摩挲着茶盏边缘:“十皇子李泽煜?”沈逸珩思绪迅捷:“他不会是主谋,他只会跟着八皇子李慕銂一唱一和,该是李慕銂急了。”柳姝看向汐洛道:“继续。”
汐洛瞥了一眼沈逸珩,心中还忖度这要如何向主子回禀此人跟着姝主子一事,面色却淡淡道:“他们埋伏在禁区以东,附近皆巉岩,极为隐蔽,我们的人时刻守备。”柳姝因喝了酒有了些许困意,一双明亮的双眸有了淡淡血丝,她撑着下颌闭上了眼睛道:“先不要打草惊蛇,我后日便会到。”
沈逸珩茫然瞧着柳姝,思忖着她这是要睡了?他盯着柳姝道:“陛下当天会先派一千骑兵入围场布围,如若草深树密必定不适围猎,他会先派骑兵挺近。”柳姝撑着的头逐渐沉重,眼睛依然闭着:“八皇子李慕銂真是高明,借十皇子李泽煜之手动太子殿下,事情败露他大可推得一干二净,这十皇子还真是少跟弦儿,汐洛,永荣帝的亲军都给自家儿子染指到这般地步了,我们还是帮他一把吧!”
沈逸珩蓦然转过头,对柳姝道:“你是要……”汐洛闻言立刻道:“我这就去。”柳姝直起身子,睁开了眼眸,看向汐洛:“办妥之后你也先去吃些东西,你奔波一路好生休息,我这不用你守着了。”汐洛闻言抬头看向柳姝,才知是姝主子体恤她,遂高兴的应了声便出了房门。
柳姝耷拉着眼皮,便要回房,沈逸珩低低唤住她:“你所谋到底为何?这曳都已是沧骸横流,你却只管搅动风云,我沈氏当真也在你所谋之列?”柳姝在大厅门扉处定住脚步,良久她缓缓转过身,看向沈逸珩,却并不生气,绯红面颊带着些许盈盈笑意:“不如我们各凭本事?”
沈逸珩静静的看着离他几步远的柳姝,黑幕里的瑟瑟秋风拂过她的青丝,她就那般静静站在风口里,额间几缕发丝随风在他的心底处飘荡起层层涟漪,他想上前却怎么也抬不动自己脚步,就如她所言,沈氏太重。
柳姝见沈逸珩定在原地,敛首声音低沉而隐忍:“你的本是未必不再我之上,”柳姝蓦地轻笑出声“少些逛花楼便可。”言讫已经转身处去了,留下她如银铃般袅袅笑声。
沈逸珩心痒难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