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阶石梯,已是如此。
近昏死的小六,猩红的眼中全无一物,尽管如此,竟是无意识中,抬起了同样血模的左腿,只是这样一个动作,血液迸了出来,融进了雨水中。
不知多久,小六再次抬起了右腿,直身,立在一层石阶上。
大肥鹿终于跑出了危险的区域,心有余悸的回头看看火光冲天惊雷阵阵的地方,又瞅一眼焦黑的毛发,甚是心痛。
“孽障,又做了甚得好事!”怒喝声自空传来,大肥鹿听闻,连忙逃跑,不等跑上几步,竟是被凭空拘到了空中。
大肥鹿本是挣扎了一番,却瞧见了踩在虚空之人,蜷成了一团,不再动弹。一白发长须老者,捻须踏空而来,拘着大肥鹿往雷劫中赶去。
入三百青石路,挥袖,天火皆熄。
背着大肥鹿,道:“孽障东西,只图口舌,不较后果吗?”大肥鹿似懂言语,蔫下脑袋,好不失落。
再几步,终临青石路前。惊雷终见人际,闷头砸开,威不可挡。老者挥手,大肥鹿腾空迎去,不及大肥鹿露出恐惧神色,雷霆已是结结实实劈到身上。
惨嘶连连,大肥鹿身上乌黑一片,竟是没有什么大伤。
老者却不顾大肥鹿如何狼狈,大惊得奔向已踏上二层石阶的小六。
二阶至,风起云涌。
天上浓云更甚,尘光无踪,身体破烂不堪的小六,被老者一把捞了回来。
只是那瞬,有数道惊雷砸下,眼见得击中大肥鹿之时,无声消散。
瘫死在老者怀中的小六,已无人样,生机如游丝。于地,老者怀抱着全身血污的小六,大肥鹿龇牙咧嘴的一瘸一拐地跑来,静静站在老者身旁。
良久,老者叹一气,凭空拖起小六,悬于身后,转身离去,丝毫没有把周围烧焦的灵果树放在眼里。
大肥鹿只跟着身后走了两步,突然被抛飞出去,直入高空,没了踪迹,换得老者一字,
“滚。”
“还是那般,无药可救。”老者轻骂身后人,只是身后人,昏死不知。
待老者离去不久,终有人惊觉异变,纷纷赶来,看得一片狼藉的树木,痛得捶胸顿足,血口大骂。
收拾好残局,于一人耳边道:“掌教,此事,应是有人登青石路了,看这种程度,应该阶数不高。”
为首之人,中年模样,却是一股难明气息,令人心生畏惧。听闻,眉头微皱:“悄然入我问虚后山,欲登成仙梯却连声招呼都不打,未免太不把我问虚放在眼里,护山呢?”
那人一愣,摇头:“不知。”
掌教冷哼一声:“查!”令下,众人皆是退去,不等退开,掌教伸手拦住了一人,道:“罢了,玉钟,此地的事情你别掺和了,登山之事打紧,你且先去着。”
被称玉钟之人听闻,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原地只剩掌教一人,盯着那三百青苔色石阶失神了许久,突然极是蔑视的笑了声,开口道:“总有无知鼠辈不肯一步一个脚印,妄想一念成仙,这成仙梯若是这么好走,千年来又怎会一人都上不得,降得雷劫怕不是给轰成了飞灰。”
正说着,一人飞驰而来,立于掌教身后,说道:“静心果树毁了十五株,天芝树毁了七株,离着最近的通念树伤了近三十株。”一句句,掌教的眉头愈发得黑,呼吸也不由得微微粗重了些。
这一株株灵树便是问虚之基,虽说此地有着各种近千余棵,也是得心痛许久了,更何况还得留着开山门之用,这样一来,不免有些捉襟见肘了。
“护山呢?”掌教问。那人迟疑了会,回:“不曾见过,看雷劫的迹象,应该是中了几下,不知跑到哪去了。”
掌教终于是气极反笑,不免又哈哈笑了两声:“那个蠢物,若不是皮那般厚实,真是该抓过来吃了一了百了,省得天天盯着果子一无是处。”
身后人听着,只得陪着笑了几声,那护山的修为之深,整个问虚能压制的人,属实是寥寥无几。
过了口瘾,掌教着实舒畅了些,甩甩袖袍,“此地守着,吾去老祖那里一看。”话毕,掌教身形消逝。
问虚,山体连天,不知离地几许,除却主峰以外,另有百座小峰,其中有五座为最,分别为:天启,混然,若冥,矢玄,沐云。可其实还是前四座围绕主峰,组成了最为大体的问虚,沐云峰之所以同样位列其中,不是因其规模,相反规模较其他峰也是小了不少,位置更是处在问虚的边缘。
只是因为,这沐云峰上,只居一人,便是这问虚的开山老祖——沐云真人。
来这沐云峰上,顿感翠意盎然,竹海起伏,莫不畅快,竹林间,便见竹屋,一白发老者正躺在竹椅之上,捻须假寐。掌教不敢开口叨扰,直静静站在一旁。方站好,老者不曾睁眼,开口:“何事?”
掌教拜了拜:“扰了老祖清修,只是成仙梯那边,不知是谁登了几阶,毁了些果树,护山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老祖轻轻晃着竹椅,依然不曾睁眼:“吾早便说过,凡事皆得亲力亲为,若是全指望那头畜生,这掌教之位,让得那畜生坐便好了。”
掌教听得有着面红耳赤,也不敢反驳什么,恭着身子:“让老祖耻笑了,弟子羞愧。”说着,老祖叹了口气,突然止住了摇晃的竹椅,坐起了身子,睁开眼看向掌教:“罢了,这些日子,倒是苦了你了。”
闻言,掌教连忙道:“老祖说笑,王乾自是不敢。”
“无妨,此事吾已安排妥当,踩梯之人你也不必再找了,此事且先停下,首要之事便是登山一事,其余都先放一放。”
王乾掌教点头,一拜,离去。
随后,沐云真人继续躺在竹椅上,闭目养神。竹屋内,唯一一张简陋的床上,是伤痕累累体无完肤的小六,若不是隐约中的呼吸声,怕是连生死都不知晓。
风起,竹海漱漱声,适意之极。
“登过一次还不死心,难不成要多死几次才肯罢休?”
沐云真人摇晃的竹椅突然滞了一下,接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随着摇摆的频率不停歇。
叹一气:“讨债既来,又如何赶得走?”起身,将竹椅拆开,拆成一堆碎竹条。
挥手,又有数根绿竹拦腰折断,落在身前,沐云真人弯下腰,取出几把农具,熟练地动起手来,真如一农家老翁,埋头干着苦力活,额头浸起微细汗渍。
满目竹林,生机肆意。又是一把崭新的竹椅出现在沐云真人眼前,拭去额头汗珠,重新躺下,再度轻轻摇晃起来。
良久,眼睛方才闭上,惬意中,轻声着,
“天初冷,秋意凉,一尾孤鸟拖残阳。青石苦,心惶惶,一袭灰衫枯发苍。老了,老了啊。”
小六昏睡着,沐云真人也睡着。风阵阵,竹海也阵阵,枝叶擦过响着,竹屋后的角落,一头肥硕的角鹿正一口一口舔着焦黑的皮毛,眼中满是心痛,抬头望着沐云真人所在的方向,起身,竟是一片不大的菜园,张开大口,将一颗长势喜人的菜吞下了肚。
真人嘴角噙着笑,捻着长须,“老了,觉就是多啊。”边说着,边沉沉睡去。
一切的一切,莫不静好。
一觉过,沐云真人悠悠起身,径直来到竹屋后,挥掌将依然在大快朵颐的肥鹿丢飞出去,看着疮痍小半的菜园,不觉笑骂出声:“孽畜,一身肥膘不知羞愧还在这大填口欲。”
肥鹿被抛飞十几丈远,继而砸落在地,却见得肥鹿不痛不痒地起身,满不在乎的瞥了沐云真人一眼,竟是意犹未尽地伸出舌头舔了舔,晃晃一身油亮的皮毛,颠着蹄子进了竹屋。
竹屋中,一切皆简。一张桌子,两把竹椅,一张床,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床上之人,便是昏死不知的小六。肥鹿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凑至床前,两只大眼直勾勾瞅着呼吸沉稳有力的小六,竟是流露出股啧啧称奇的意味。
屋外,沐云真人的声音传来:“奇怪个甚,不过是皮厚抗揍了点。”听闻,肥鹿不以为意,因为当时的小六已是眼看着被惊雷几乎劈成了具焦炭,要不是沐云真人来,莫说呼吸,怕是性命都得交代了。虽说是沐云真人以大神通稳住了小六伤势勉强留下性命,可是不足半日,能从游气若丝变得如此平坦的呼吸,还是发生在一介俗人身上,说是不惊奇那反倒是惊奇了。
正想着,屋外又是沐云真人两声咳,吓得肥鹿不自然地抖了抖,然后伸出自己湿漉漉的大舌头朝着小六的脸上舔了过去,只是一下小六半数的血痂被大舌头舔了个干净,露出里面新生稚嫩的皮肉。
小六被舔得吃痛,无意识地皱了皱眉头,只觉得脸上湿热,恍惚里清醒过来。睁眼便是那头奇肥的大鹿,依然是不停地伸着舌头舔着自己的脸。
可未等小六避开这湿漉漉颇为恶心的大舌头,这肥鹿见小六醒来,竟是自觉停了下来然后露出一副嫌弃表情,扭头留给小六两瓣屁股的背影出了竹屋。
环视四周,清一色竹制,不大的屋里,只看得见一张桌子两把小凳。起身,幅度稍大了些痛得小六咧起嘴,喘了半许方才缓过来。身上血痂遍布,纵横狰狞甚是悚人,可小六知晓,这已是好了大半,真正伤得还是筋骨,难以恢复。
趔趄踏出竹屋,满眼竹海飘摇,有一老者正仰竹椅上假寐,白衣白发长须,仙风道骨风轻云淡。
于前,小六俯身便拜。老者摇晃竹椅的动作停下,但并未睁眼,仍静静躺着,受风吹,长须舞动。
“谢前辈救命之恩。”小六起身再拜,开口道。
老者无动于衷,小六不馁,长拜不起。竹海簌簌,不知多久,终听闻老者开口。
“可愿成仙?”
惊声,小六猛然起身,一时忘却身上伤痛,后退了几步,极其讶异得望着一动未动的老者。他之所言,小六不甚熟悉,而之前所问自己之人,差点便要了自己性命。
再闻一声长叹,不明就里,只可听出些许不甘。老者自竹椅上站起,向小六走来,走至小六身旁,顿了刹那,道:“名姓可能讲?”
说完,不等小六回复,径直向着竹屋后面走去。小六迟疑,转身跟了过去。
那是一处不大的菜园,一片绿油油,其中有头大肥鹿正大快朵颐,待小六看到大肥鹿的那瞬,大肥鹿有所察觉抬头回望,却见身前老者,惊得跳起。可惜慢了些,被老者一手提起,狠狠丢了出去,直接扔不见了踪迹。
在小六惊异的目光里,老者拍拍手上土渍,弯腰摆弄菜园中的疮痍:“孽畜,都让你吃没了。”
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开口,眼前一切实是太过匪夷所思。沉吟良久,方出声:“慕鸳,小六。”
也不知老者听没听小六开口,一边忙着手中活计一边似自言自语:“这里名沐云峰,除了吾再无其他。”说着,老者直起了身子,转身问道:“慕鸳,你可愿留下?”
望着老者眼神,愈发云里雾里,虽是救下自己一命,可天衍都那里不曾平静,何况老六那厮不知身在何处。只得咬牙:“前辈厚爱,只是晚辈有事未完,停留不得。”
见小六难为模样,老者笑着:“告与你也无妨,燕昭他活得定是比谁都逍遥。”听后,小六陡然激动起来,不自觉前踏一步:“前辈认识吾家兄长?”
“兄长?”老者哑然失笑,“那厮依然如此顽劣。算是旧识。”
“旧识?”小六看得眼前老者年纪,想不出二者何来旧识一说。
见小六愈发不解,叹一气:“先是旧识,后反目成仇。”
小六望着眼前身形挺拔老者,看不透其所言中情感,亦不懂老者所话中因果,只直愣愣望着,阵阵失神不知如何开口。
良久,二人皆是无言,唯有轻风扬过,引得青翠竹林骚动不止,更引得二人衣衫抖抖,不曾停歇。
“罢了。”终是叹息,老者开口,又是挥了挥手:“不愿成仙,留之也是无用,下得山去吧,但如何离去与吾无关。”闻言,小六久拜:“前辈言重,既救得晚辈性命,晚辈尚未回恩又怎敢再寻叨扰。若是有缘再见,晚辈定会相报。”
老者嗤笑:“屁大小鬼,懂得个甚的相报,趁着没反悔,赶紧给我滚出去。”
小六默然,也不迟疑,扭头便走,入竹林去,身影消失。望着小六背影,老者回到竹椅旁躺下,轻晃竹椅:“兔崽子。”
曲径蜿蜒,算不得陡峭,一路走得倒是轻松,只是一路上确实太过寂静了,除偶尔惊鸟振翅雄虫尖鸣以外,不见人息更无人迹。
拨开几丛壮硕灌木,一阵不大不急的泉流声入耳,水色清澈波光粼粼,小六忙赶过去喝下几口润润干涸的喉咙,顺溪流流向望去,远处竟是有云雾缭绕,快步走去,博得云开见日月,尽处小六止步,眼前开阔一览无余,再无密集草木,溪流直灌而下汇成一股冲入云霄中,终是到了山崖边,只需再顺溪而下,便能下得山去,入得尘世之中。
想着小六毫不迟疑地向山下走去,殊不知极多的人想要上山来,被小六逆着走了下去。
过云端,眼界再开,沐云峰上,可观问虚全局,小六看得另一条远比此处宏伟得多的澎湃瀑布,再望,一条湿淋淋被阳光射得光芒大盛的峭壁,并未如之前瀑布一般,水雾浩瀚,只看得黑压压一片,模糊攒动,殊不知更上处,更有大片道路,几乎走不到尽头,通不到顶。
三条宽宏不一的瀑布虽是相隔甚远,可望向汇处,一泊大湖宛若镜面闪耀,视线前移,终是看得人烟,小六不觉吃累,顺着溪瀑快步下去。
三溪镇,慕鸳看街上熙攘人群,颇有些久违情景,一时倒也觉得腹中饥饿。那处被三处飞瀑交集的飞瀑楼恢弘大气,想不引起注目都难,也顾不得身无分文入了楼去。
入一层楼,顿感惊奇一些,人算不得多,毕竟小六不知所有外来人皆是跑到了之前那干涸飞瀑上了。三三两两的众人,扫了小六几眼便不再关注,只喝着酒等着那说书先生叨念几句古怪奇事。
正打量着,伙计已经迎了过来,客气道:“爷,打尖儿还是住店。”慕鸳微有些不自在:“劳烦小二哥帮弄些吃食。”伙计边应着,边招呼小六入了座。
方等着,一长须精瘦中年人,披着油腻长袍落了座。正坐下时,邋遢的面容里突爆出两眼精神,翻手不知在哪掏出来枚醒木,就桌上一声,把全场目光引了过来。
众人望着说书先生,却见说书先生笑而不语,只眯眯轻笑久久没有言语。似有急性子等得不耐烦了,吆喝几声,假意骂道:“好个先生,惊堂木都拍了,嘴里没点故事,把大家兴趣勾起来,这是几个意思啊?”一语,众人皆应。
说书先生不以为意,捋了捋自己打结的长须:“今日在说之前,我想问问大家伙儿,咱们头顶这个山,好不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