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藏身在灌木中,看着正低头吞吃草叶的鹿,束手无策。没办法,连件家伙都没有,他可不觉得自己能徒手抓一只如此膘肥体胖的健硕角鹿。
正思索着,那硕大的角突然抖了起来,角鹿似是察觉了什么,抬头环看周围,扑棱扑棱耳朵,甚是警惕。
叹口气,肉食是没办法了。抬头,看着树上琳琅满目的饱满果实,沉吟片刻,爬了上去,摘了个满怀。
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顺着衣衫擦干上面露水,轻咬一口便不再下嘴,静静等着。
良久,小六并未觉得身体有何异常,方才放心吃了起来。
一口,浆水自口中炸开,甘甜伴一丝酸涩极是爽口。小六不觉得提神,更是饥饿难忍大口吞食起来。
正吃着,身前草丛窸窸窣窣,小六抬头,一对硕大的角顶出草丛探了过来。
诧异,方才看到的角鹿竟是被果实的香气引了过来。
在小六愣神的表情中,那角鹿哼着鼻息,似乎毫无在意这个不曾见过的人类,径直走到小六身侧,大口大口吃起小六刚刚摘的果实。
“真是嚣张。”小六咬了一半停了下来,呆呆看着强盗行为的角鹿。小六摘得不算很多,只是几口就被这头角鹿吃干净,意犹未尽,抬头终于是看了看眼前的这个人。
角鹿眼中的轻蔑,小六皆数读懂。转瞬,手里的半个也被角鹿夺了过去。惊讶,抢手中果实的速度,当真是快得有点吓人了。
小六忙起身,退了几步,凝神盯着这肥硕的角鹿。这角鹿似通人性一般,不屑得摇了摇脑袋,那对大角晃出影碎。
努嘴,示意小六再摘几个。
小六呆若木鸡,动也未动。
下一瞬,小六眼前恍惚,那鹿竟是眨眼间移至自己身前,角挑,生生将自己抛了起来。
还不等小六定住身形,身体稳稳落在树梢上。角鹿在树下不满地嗥了几声,提醒小六动作快点。
小六已是木然,只得出手摘几个,然后丢了下去。
也不知吃了多少,角鹿心满意足,大角撞树,引得树颤不止,小六一个未稳,打个趔趄急忙抓住树枝方没有掉下去。倒也稀奇,这般大力,树上的果实一个也没掉下去。
不等做些什么,角鹿又是大力撞开,小六惊呼一声,再也抓不牢靠掉了下去。
不及落地,稳稳伏在角鹿厚实的背上。
方坐稳,角鹿踏起,密布丛林被直接无视,飞奔开来,惊得小六趴在角鹿背上,紧紧抓着两把鬃毛。
路上实在是枝叶茂盛,角鹿速度极快,迷得小六睁不开眼,只得静静在鹿背趴着。
速度那般快,这鹿背上倒是出奇的稳,甚是舒适,跑了不知多久,小六都要睡着。
突然,角鹿停下,直接将惬意的小六抛了下来,摔了个狗啃泥。小六狼狈起身,伏着身子扭头怒视这角鹿,角鹿一脸不以为然,极为人性化的翻了个白眼。
小六哑然,这鹿,打不过。
回过头,失神。
眼前,古朴石阶,陡上入深林,石上青苔密布,定是许久没有人走过了。身后,被角鹿拱了拱,回头,看向角鹿示意的方向。
一座被青苔草木爬满的石碑,清掉草木,露出一行很难辨认的字。
三百青石路。
皱眉,角鹿再次拱了拱自己,这次的意思,它要自己走这青石路。
小六迟疑,角鹿再度一个不屑得眼神,扭头,钻进了茂密的草丛,不见踪影。
咧咧嘴,居然被一头畜生瞧不起了,心中愤愤,走便走,怕得甚,且看这四处皆是草木绿林,重新开辟一条道路有些不易,既是被带过来,自然只得走这唯一的一条路径了。
青苔上,脚踏。
忽的,风云突变,电闪雷鸣,惊雷自耳边炸响,脑海中瞬间翻腾而起,痛得小六目眦欲裂,忍受不住,大声嘶吼起来。
一阶,纠缠俗世因果百般机缘,一脚,踩在来世今生万种不甘,画面泉涌,小六只觉脑袋炸开,退却退不开,跪在了第一层石阶上。
他不知,这三百青石,意味着什么。
更不知,这三百青石,究竟含多大因果。
回逢飞瀑楼,楼内依旧有不少的人,嘈嘈杂杂,却没有了说书人堂中评书,毕竟现在人属实少的可怜。
不过其中大多都是本地的居民,只有寥寥无几的外来人,不知心里打着什么谱。
见钟杜武白棠二人踱步入门时,闻众人窃窃私语,似是惊奇竟真的有人能从飞瀑折返。店小二自是早早迎了过去,一面招呼着入座,一面问着要什么吃食。
不见二人落座,径自走到柜台前,钟杜武敲敲厚实的不知材质的台面,那个低头瞌睡的矮帽点着脑袋,勉勉强强睁开了惺忪睡眼。
那人有些朦胧地打量二人:“客官,住店?”
说着,张开大嘴打了个重重的哈欠。钟杜武挠挠头,一时竟开不得口,白棠前了一步,朝上面撇了撇嘴:“上五楼。”
声并不算大,但此时一层楼没人并不多,更何况这两人自打进门,就一直在众人眼里。声音清亮,顿时传入了所有人的耳朵,全场突然静了片刻,继而爆发出哄堂的大笑。上五楼,依这二人的着装,当真是痴人说梦了。
听着众人哄笑,钟杜武脸色也有些红,颇为不好意思,本是想说个豪情一些,不料这白兄实在是太实在了些。
那矮帽男子眼中睡意顿散,笑着看着二人:“客官不曾说笑?”
钟杜武哑然,语窒。身后白棠笑:“自然。”
钟杜武扭头,诧异:“你有钱?”
摇头,得答复:“没有。”
那,上的劳什子楼?
矮帽男子笑得舒缓,缓缓伸出五个指头:“五个铜板。”
说着,哄笑声嘎然而止,皆是瞪大了眼珠子,不少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呛到眼泪直流,面色通红。
钟杜武更是半张着嘴,迟迟没能答话。矮帽男子敲敲桌子,“客官,交钱吧。”
白棠自怀中取出五个铜板,堆在柜台上,店小二此时快步而来,招手:“二位。这边请。”
钟杜武直直看着白棠:“你,什么来头?”
看着二人,离了一层楼,那些同样未曾登山的外来人疯子般涌向柜台,吼着:“掌柜,我也要上五楼,四楼也成!”矮帽男子仿佛又上了困意,迷迷糊糊,又是伸出五个手指:“五楼客满,四楼五万金,小本微利,概不赊账。”
惊得众人无言,矮帽男子困得连连点头,终是头沉,睡了过去。
登时,不少人捶胸顿足大叹不甘,为何自己没那个胆子上前来问上一问。没得法子,只是觉得遗憾便直溜溜回到了原先的座位。
毕竟楼上为观飞瀑,飞瀑都止,上得楼去不过为了心里的那丝好奇,定是饱不得眼福了。但也自然不会失掉什么,直得悻悻而归,稍微可惜自己错了一个大好的观景之地。
随着店小二登楼,钟杜武望着白棠,白棠自没有注意钟杜武的眼神,甚是好奇的打量着四周。
于前,店小二恭敬弯身,道:“二位,五楼到了,您请。”说完,遂扭头下了楼去。
钟杜武倒也是生出些好奇,伸手推开了颇有些厚重的门,入门一刻,一股淡雅极熏的香味扑面,沁人心脾,好不快活。
钟杜武伸手,先是把白棠请进屋去。房内装饰,说不上什么堂皇华丽,平生一股古朴庄重之感,加之那淡淡香薰味道,倒是舒服得紧。
桌上,竟已是早已备好吃食,几叠精致菜品,两坛未瞧出名目的酒,白棠不等查看四周,入眼便是桌上吃食,径自坐下,吃了起来。
只吃了几口,嫌弃地扭头,钟杜武轻笑不知所谓。此时白棠开口:“果然是便宜无好货,我方才还想这五楼吃食有何独特,没成想跟一楼一个成色。”
哑然,钟杜武推开那扇颇高的窗,回道:“登五楼,不就是为了观瀑,既是上来,便仔细一观罢。”
白棠嘴上嫌弃,依旧不停手上夹食的动作,含糊开口:“瀑止,满山人影,有什么好看。”
果不其然,入眼望去,除却高处被云雾遮住视线的地方,其下,全是熙熙攘攘的攒动人影。看过去,不免有些吃味,无了飞流而下的通天瀑布,看得自然很是无趣。
吃得噎住,白棠提起一坛酒,顺势要把塞子扒开,道:“五个铜板,这顿饭倒是值了。”
起塞,浓香飘。
甚至盖住了令人心旷神怡的熏香味道。钟杜武闻,惊然扭头,“这是什么酒?”
白棠倒了两杯,回道:“天晓得甚酒,喝了便是。”醇香四溢,钟杜武踱步走来,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入口,辛辣扑来,继而浓香满喉,当真是回味无穷。
“好酒。”钟杜武来了兴致,坐下,搬过一坛,斟满,再饮。白棠举杯于前,笑吟吟,不得言语。
那尚在酣睡的掌柜,突然轻嗤一气,冷声:“瞎了小爷两坛真黄湖。”翻了个身,再度睡去。
喝得兴起,白棠酒量算不得好,方几盏下肚,已是有些迷离,恍惚着眼神,咀嚼两口菜食,眼里看得什么便是嘴里嘟哝什么。
“踏鹤青归不知处,随风可入半世窟。”读着墙上题字,又是酌了半口,摇头:“不行不行,钟兄,酒量不佳,我喝不得了。”
钟杜武笑笑:“喝得太急了,慢慢饮罢。”随着方才白棠读的题字看去,递至嘴边的酒盏停下,瞅着两行潇洒墨迹,恍然失神。
良久,放下酒盏,起身,拧着眉头看着题字许久,终是发出一声不解的“咦”。
行云流水的字迹,挥毫大气看得人极是舒服,但这偌大的纸上,两行题字孤零零,显得有些单薄了。
题字下,一张不大的木桌,砚台中墨尚未干涸,一根墨毫静搁在那。
钟杜武推敲几刻,奈何腹中不多墨,啧啧称奇之时,不免多了些遗憾,揉了揉自己发胀的脑袋,开口:“白兄,你看这题字,是不是少了些什么。”
说着回头,白棠的那酒盏已是歪倒在桌上,不多的酒水漫过小块桌面,散着浓香,白棠那厮正趴在桌上,睡得正酣。
哑然失笑,走过去,拭去即将漫到白棠脸上的酒水,嗅酒香,咂咂嘴,直接提起一坛,再度回到题字前。既然那飞瀑看得无趣,自然要找些有趣的事情做。
提着酒坛,这等美酒,实然是不曾喝过,只一口便停,继续盯着那两行文墨。不多久,便又是叹气,我等粗人,装得甚文人雅士,不觉气呼呼,坐回椅上,酒坛置于腿上,狠狠唾骂一字,
“俗!”
再夹两口菜食,灌酒入喉,心想着那些游人墨士,看着青山绿水,心胸一开雅句便开口吟来,更称是陶冶情操,德馨爽朗。大为不解,只知杀人放火,不懂此等赏心悦目之事。
抓抓凌乱头发,提着酒坛又是凑了过来,一旁窗外望去,干涸的瀑崖上依旧人影嘈杂,但迟迟没有人能进入云端之内。
可是除去那胡杂人影,云蒸霞蔚,青意颇盎,阵阵水雾散过,透着其下镜面湖泊,当真算得上美不胜收之奇景了。
看得失了神,突然不自觉咧嘴笑了笑,陡然惊起,不知所谓。再看那两行题字,正上方空出的大片白纸,好不难看。
窗外突然飘进了一丝雾气,钟杜武挥挥手将其打散,凭空生了几许诗意,虽说腹中文墨不多,却也是猛然生出了能填那空白的字。
捏着下巴,踌躇许久,终是按耐不住,抓过一旁墨毫,于那二行字上,横上四个粗犷笔字。
山河大好!
笔势虽是粗鄙,气势却是异常豪迈,透过窗外望去,看得群山云雾,一片大好景象。
嘴角勾起,不免生了些飘飘然,又是想到自己方才言语,又道,
“雅俗,雅俗。”
方说出口,还在酣睡的白棠发出一声“噗”,再也是忍受不住,笑出声来。晃悠悠起身,揉了揉自己被压得微麻的脸:“钟兄,何事欣喜至此啊。”
话出,钟杜武老脸一红,灰溜溜转身坐下:“无事,突生感叹罢了。”说着又是起身替白棠倒满,有意无意挡住了墨迹未干的题字。
白棠接过酒盏,一饮而尽,又是醉意:“不胜酒力不胜酒力。”丢下酒盏,直直向后仰了过去,压在了椅背上,不见动静。不等钟杜武松口气,白棠口齿不清道:“好一个,山河大好啊。”
似是觉得自己方才举措,很是丢人了,回头看着自己格外显眼的题字,不免有些脸红,装得劳什子大雅人士,坏了人家一副墨宝,俗,太俗!这要是人家追究起来,钱是没有,难不成卖身还债?
又是一阵纠结,酒一时也没了滋味。
只是,钟杜武不知道,一层楼那打盹的掌柜突然乐了,招呼来小二。小二快步跑了过来,静等着掌柜指示。
掌柜难掩笑意,招手,指了指楼上:“去,再给五楼,送两坛真黄湖上去。”闻言,小二吃了一惊,店小二脑袋自是非常机灵,读的懂掌柜句里意思。送两坛上去与拿两坛上去,其间差了甚远,更全然不是自家抠门掌柜的风范。
看出小二的迟疑,掌柜收敛了笑意,点头给了小二答复,道:“今儿高兴,请了。”
小二点着头,赶步走了。
这时,有人凑了过来,瞧得掌柜笑脸,问道:“掌柜的,四层楼可能上得?”掌柜回:“上得上得。”说着伸出一根手指,不及那人开口,手指又是缩了回去。
“十万金,小本微利,概不赊账。”
石阶上的湿滑青苔依旧静静铺着,可当小六踏上的那一刻,第一阶上,有风起,有云来,有雨临,有漫天神雷凭空炸响。
光是无形的压力,便足以要将小六的肉体撕碎。雷劫怒号,即将击中小六的刹那,有一粒黯淡尘光褶褶生辉,乱了周遭将小六包裹其中,避开了雷光的轨迹。
饶是如此,小六欲裂的头颅再也控制不住几要爆炸开来的躯体,跪伏到了第一层的石阶之上。
眼中充血赤红,全身毛孔已有鲜红溢出,双手死死撑在石阶上,脑海震耳欲聋的嗡鸣,激荡得小六几乎魂飞天外。拼命抬起头,望着眼前,平静无声的二百九十九阶,鸿沟一说,亦是不过如此。
忽的,浓云卷动,一颗惊雷砸入了密林之中,悚天动地,继而弥漫起厚重尘烟,有火光现。
一道影子自烟尘中冲出,正是带小六来此的那头大肥鹿,此时的大肥鹿油亮的皮毛焦黑蜷曲,狼狈不已,本无所畏惧的眸中,望着小六的背影,掩盖不住的恐慌,又是一道惊雷,大肥鹿再顾不得其他,疯狂朝远处跑去。
石阶上,小六裸露的背已然皴裂,血渍挥洒开来。无形劲力要做的,是彻底泯灭登临者。
那粒尘光似乎更加黯淡了,头顶惊雷也似乎嗅到了小六的气息,愈发得狂暴,雨势来临,皆如利刃,扎入小六血肉模糊的背上,不断涌出的血被不断地雨水冲散。
火光熊熊,雨水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