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老者轻叹,
“可惜,十息于你,太久太久。”
天蒙蒙,日未出。凌晨的天总是冷的,没有一丝暖意。
钟杜武此刻,双手颤抖不止,脚下虎头鎏金戟平躺在地,望眼前,陡峭悬崖高逾千万丈,白色浓云滚滚看不清任何事物。
身经百战,什么没有见过,今日,身后人摧毁了认知。
身后一人,百无聊赖。天衍城守——老六。
眨眼间,老六将自己带到了未知的险极崖边。
见钟杜武如此神情,老六径自走来,俯身坐下,双腿悬在外面,拍拍旁边空地:“来,聊聊。”
钟杜武呆滞,饶是一军将领,心中澎湃生生扼止,平息气息,开口:“你,究竟是何人?”
老六低着头,不知在哪折了一根小木枝,轻轻敲打胯间的崖壁,看着并不结实的碎石滚落,落入浓云不见踪影,回道:“你不是知道?”
钟杜武嘴角抽搐,良久问道:“阁下当我傻?”
“当然不。”老六玩的兴起,兴致勃勃,摇头:“你要是傻,就不会站在这了。”
语滞,一时无言。
只有老六不停用木枝敲打石壁的声音。不多时,钟杜武迈步走来,缓缓坐在了小六身旁,脚下悬空,刺激至极。
老六手里动作停止,扭头冲钟杜武呲牙笑着,笑得钟杜武汗毛倒竖,不寒而栗。
这笑,怎得掺一丝谄媚?
“咱商量商量。”老六开口。钟杜武额头黑线布满,云里雾里,命都在你手上,怎来的商量商量?
不见钟杜武回答,老六又扭回头,继续自己手里的动作,石块窸窸窣窣,相继滚落,开口:“我要你撤了征天衍都的大军。”不等钟杜武质疑,老六继续道:“但是你,不能离开。”
钟杜武沉吟:“你要我做什么?”
“帐内你的那些话,自然是出自肺腑,你这地方番王麾下将领,定然是做得极苦,不是本意。”老六笑,“我说的可对?”
闻言,钟杜武僵硬点头。
“所以,做笔交易,于你,当真是划算至极。”
钟杜武看着老六胯下,掉落速度越来越快的石子,蛛痕蔓延开来,意外的没有挪动屁股。沉色:“你要我做什么?”
“保小六十个呼吸,直到我来。”老六提出请求。
言出,钟杜武更加不解:“小六年纪虽小,实力已是于我无二,用的到我?”
老六摇头:“这我肯定是知道,可是,你当才也问了,我究竟是谁。”话落,崖壁一阵晃动,裂痕如蛛网弥漫开来,终是被老六敲打掉大片支撑,难以承受,轰然塌了下去。
钟杜武失色,这深不见底的悬崖,定是要死无葬身之地,慌忙中几要起身,看向老六,风轻云淡,古井无波。
只一瞬,钟杜武意想中的坠落并没有实现。惊骇失色,背后被汗水浸透,冷气扑来彻骨冰寒,慌乱到难以开口,再看向老六的眼神,已是震撼到无以复加。
身下,碎石滚滚,大片倒下,皆数落入悬崖下,砸入浓云中。
见老六与钟杜武二人,动也未动,任由身下巨石掉落,只凭空坐在原地,身下,空无一物。
老六笑眯眯:“知否?”
全身颤抖不已,无法开口,只死死盯着眼前陌生无比之人。老六不顾钟杜武见鬼般的震撼神色,随手丢掉木枝,起身,向着身后崖上走去,一步步,皆是踩在云端,毫不轻浮,步步为实。
“一条成仙路,我觉得,真的是划算之极。”
——
十息不过一瞬,可在大能手中,足以灭杀一人千百次。故钟杜武隐匿老六借于自己的三重修为,唯有等到老者出手之时,方才出手,能拖便拖。
只是,这老者,深不可测,摧枯拉朽。
老者手中力道更甚,肉体小六已入昏迷,钟杜武有老六修为护体亦是面色如血狰狞无比。待最后时刻,钟杜武呲牙,仰面高喝,体内顿迸浩瀚气场,将体内最后的修为尽数散出,竟是令得老者的手退了些许。
这丝空档,钟杜武与昏迷的小六摔落在地。
“难怪熟悉,原是燕昭的三成能为在你身上。”老者说着,手上未停,举掌过顶,虚空幻化一只遮天手掌,轰然拍下。
至此,方过八息。
钟杜武已然力竭,纵有不弱修为,终究不属于自己,不会使用。
叹息,功亏一篑。
巨掌落,尘土起,碎石飞扬。地面被震得晃动不止,方圆皆被溅起的灰尘遮盖,伸手难以视物。
老者身前,一个掌型沟壑,深逾数丈,裂痕蔓延极远,浓烟翻腾许久不见平息。
手中,一柄木杖现,又成了那风烛残年的佝偻老翁。
“这张老脸,真是难看啊。”灰尘中,有慵懒声起。
老翁眉头微蹙,面露不喜。起手,尘土皆降,见一人,抱臂环胸,静静立在掌型坑上,笑吟吟,杀机弥漫。
八息,老六至。
环视,老者竟嗅不到钟杜武与小六的气息,清明眸子终现涟漪。老六摇头:“老东西,别找了,窃天石在他们身上。”
闻言,老者冷笑:“难怪方才在城中,那个借你修为的草芥能悄然出现,给吾一拳。”手中木杖生机盎然,有一抹绿色闪逝:“可遮蔽天机的窃天石,你倒是下了血本。”
“你把他们,带去了哪?”老者声音愈发冰冷,质问。老六摇头,笑得欢快:“我跟他做了笔交易,拖你十息,送他成仙。”
终,老者怒起,木杖荧光烁烁,引得突生异象,一杖打来,划开虚空,摄魂夺魄,“伶牙俐齿,吾问,上杉水去哪了!”
老六不闪不避,硬接这惊人一杖,溅起澎湃气流浪涛,推开万物,震翻一切遮挡,冷笑:“老东西,终于急眼了。”
“今日无论如何,留你不得。”老者手杖起万丈势,一杖挥出平山填海之力,威不可挡。老六不为所动,一脸愉悦更掺杀机:“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二者,修为散开。头顶,光天化日,有数道雷霆击来,欲泯灭这立足顶端的巅峰之人。
一击,虚空破散,望头顶雷池震怒。二人横挪万里,飞逝而去,不见丝毫踪迹。
——
三溪镇,倚靠在一座入云连绵群山的边沿山脚下,有一条瀑布自山上而来,经三溪镇化作三股溪流扩散开来,故被称为三溪镇。
三溪镇里,酒楼不少,可唯有一家,高五层,坐落三条溪流的分岔处,背后,便是飞流而下的瀑布口,若是坐于此前,饮酒去瞧,着实壮观非常。
飞瀑楼前观飞瀑,三溪经下化三溪。
此楼,便是飞瀑楼。
楼层越高,自然是瞧得飞瀑越近越清,可这价格自然是炒得极贵,光是二三四层楼便得数金不止,让人望而生畏。那五层楼,听闻更是独阁一间,价钱高得令人想都不敢去想。
一层楼,地势颇低,自然瞧不见那等美景,可却是日日门庭若市,摩肩接踵,不为其他,单是那侃侃而谈的说书先生就比其他地方的高了不止几个档次,其他酒楼,无非是那些街坊流传的草莽群雄爱恨情仇,这家酒楼,道的却是妖魔鬼怪牛鬼蛇神。
一人,终是碰得店小二收拾出了一张桌子,坐下,丢几锭碎银子说道:“小二哥,来点菜,来点酒。”
店小二收了银子,点头应着,快步离去。
居中位置,身着迂腐的说书先生咂口茶水,开口:“要说咱这三溪镇,那来头属实不小,这大山起伏,为何,咱能在这安家立业,想过没?”
闻言,全场皆是竖着耳朵听着,钟杜武将桌前先上的茴香豆一颗颗丢进嘴里嚼着,饶有兴趣的听着。
见众人听得新奇,说书先生咧嘴笑笑,神秘兮兮朝天一指:“咱这山上,那可是住着大人物。”
闻言,一些外地人自然被勾起了兴趣,伸着头细细听着。而本地人则顿感无聊地摆摆手,发出一阵嘘声。
说书先生讪讪一笑,没办法,本就是说给新人听的,哪有说来一直不重复的道理。
其实,山上住着大人物,在这里根本算不得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云端上,甚至是有着不少的人。本地之人,对这些早已是心知肚明。这座酒楼,便是出自山上人之手。
此时,店小二已是端来两碟微荤菜食,一壶桂花酿。钟杜武接过酒,细细闻了闻,着实馋了许久。
说书先生说着,钟杜武也无暇去听,抓过一双筷子,菜入口酒入喉,大口吃了起来。
正吃着,一人走来坐下。钟杜武见状,抬头看一眼,身着朴素,举止却颇为得体。
见钟杜武不喜,那人略显尴尬,拱手行礼:“小弟姓白,单名一个棠字。初来三溪镇,怎奈囊中实在不很宽裕,没能登上飞瀑楼,却见这一层楼人满为患,阁下这里有些宽敞,拼个桌可行?”
“钟杜武。”钟杜武随手替白棠倒一杯桂花酿,回道。人生地不熟,钟杜武可没狂妄到那种目中无人的地步,且先不论眼前人意欲如何,既然示好,便同回礼。
白棠见钟杜武动作,忙接过酒盏,声道:“钟兄客气了。”接酒,轻闻,噙了一口,道:“看来钟兄也是方才来此。”钟杜武好奇,问道:“何以见得?”
白棠笑笑,放下酒盏:“见钟兄体魄惊人,俨然是练家,却是要了壶桂花酿这清淡汤水。”
“白兄可有好酒?”钟杜武开口。
白棠笑了笑,招手,店小二快步走来,“店家,与我一坛黄湖。”塞颗碎银,店小二应声。随后,白棠喝光酒盏中的酒,道:“谢钟兄腾座,这便请钟兄喝个烈酒,既是初来,方得解解乏累不是。”
钟杜武放下手中筷子,道:“那倒是谢谢白兄了。”
酒来,起塞,一股浓香顿时弥漫而出,钟杜武眼前一亮,对眼前人好感升了三分不止。
酒下,听着说书先生讲的正劲。白棠开口道:“钟兄前来,看来也是为了上山了。”
“上山?”钟杜武手中动作一停,重复道。
瞧得钟杜武不似作伪的茫然神色,白棠呷口烈酒,烧喉,拿起一双筷子忙丢几粒茴香豆进口,说道:“这偏远地界,镇上民居当真算不得多,可是酒楼什么的,多不胜数,如此多的人流,钟兄没想过?”
钟杜武闻言,饮酒的动作稍缓,为何来此,且还不知,既是报酬而来,定然是那条成仙路。
恍然,钟杜武笑了,看向白棠:“上山。”
白棠放下酒盏,咀嚼着:“钟兄,原来你也知道。”
看周围人满为患,钟杜武轻声:“且这些都是?”
“不排除些来看热闹的。”白棠摇头。
钟杜武倚身,看着偌大的酒楼一层,感叹:“倒是会做生意得很。”
“又不是什么真的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自然得捞俗世一笔。”白棠说道。
说完,似是觉得失言,忙道:“道听途说罢了。”
钟杜武不以为然,“山上是什么,总得登上去看看才知道。”白棠笑眯眯:“钟兄所言极是,不嫌弃路上搭个伙,如何?”
不等钟杜武回什么,白棠再饮一口,显然不胜酒力,面上浮红,喃喃:“长生?仙人?当真好奇得紧啊。”
说书先生尚在侃侃而谈,兴起时,惊堂木下,剧情陡转,全场皆静,屏息认真听着。
二人,对此没了兴趣,离了一层楼,自然要去个便宜些的地方将就几个日子。
一夜过后,钟杜武闲来无事,径自无目的的转了转,却是走到了那飞瀑楼下,心思微动,眼前一条平淌溪流,波光粼粼,顺溪逆行,过了飞瀑楼,人顿时多了起来,摩肩接踵,甚是拥挤。
正走着,眼前突然开阔,一泊宽广大湖,宛一面大镜嵌在大地,耳中轰鸣声起,对面,一泓高不见的瀑布飞流直下,宏伟至极,惊叹声久久不息。
这瀑,高得吓人。
这山,更是如此。
既是如此,又如何登得上去?
正失神,肩被人拍了一下,扭头,正是白棠。白棠被人挤得侧着身子,冲着钟杜武狰狞地笑笑:“能在这找着你当真不是易事。”
“找我?”钟杜武不解。白棠咧嘴:“不是要登山,自然要找你。”
钟杜武眉头皱起,不明就里:“何时?何地?”
白棠此时终于是挤了进来,站稳,拽了拽揉乱的衣衫,看向眼前大湖与宏伟飞瀑,惊叹一声鬼斧神工,拍拍腰间一个酒囊,冲钟杜武眨眨眼:“钟兄,待会路上喝。”
话落,有惊声,嘶声力竭,“开山门了!”
钟杜武失色,那泓通天瀑布,正以肉眼可见的姿势枯竭,露出湿漉山体,涌入湖中,散作漫天雾气。
无意中,看到白棠意味难明的笑容,更皆数被大瀑掩盖。其实,见过曾经移山填海之能为,更见过平踏虚空而行,甚至受过三重修为,体验过半次仙人,并未太多波折,远没有其余人那般,震撼异常,忘乎所以。
只是,这白棠为何,同样无动于衷。
听得白棠开口,钟杜武透过弥漫的雾气,隐约看到了瀑后的山体,蜿蜒曲折,细看,惊见阶阶石梯,平铺直入云端。
“此时,此地,登山。”
有人眼尖,跪伏叩首,目光所及,所有人同样如此。
那是一人,着宽大白袍,袍上锈繁云,金丝滚动。单脚,点立在半山腰一凸起石块上。
场上,钟杜武直直站立,毫无其余人眼中病态崇拜与敬仰,没有一丝跪拜的冲动,唯有那愈发狂热的向往。
白袍仙人,俯瞰众生,良久,开口声如雷,震散迷雾,漫过整片湖泊,传入在场所有人耳中。
“今日,问虚开山门,所有人皆可登山,登上山者,可入山门。”话出,所有人皆是狂热,为的便是这个,纷纷向着仙人方向涌入,可是,全都淡却了之后的警告,无人在意仙人随后的话语,
“生死,自负。”
眼前长生路,赌得不就是自己这条性命?
随后,仙人身如轻羽,几个纵跃,消失在众人眼中。
浩浩荡荡,开始往石阶冲去。
钟杜武转身便走,身后白棠喊道:“钟兄,错了。”
“错了?”钟杜武扭头。白棠指了指高耸石阶:“山在那边。”
钟杜武笑,波光粼粼的湖面似乎都要被人潮遮盖住,“算了,人太多,不差这些时候。”
闻言,白棠同样笑,拍拍腰间酒囊:“得,这酒今天算是白拿了。”几步跑到钟杜武身旁,一并离开。
钟杜武微诧,转而笑吟吟,“不白拿,今日,没人抢那五层楼,便去那五层楼瞅瞅。”
“如此想来,妙哉。”
二人,逆着人流,顺着溪流,甚是扎眼。
——
初晨,空气湿得很,叶上凝着颗颗晶莹水珠,终难以重负,脱离叶面滚了下去。
“啪。”水珠击打,碎成无数斑点溅开。
脸颊润湿,将小六惊醒,起身,恍然如梦,身上崭新,毫无伤痕。怔怔出神,以前种种命悬一线,定做不得假,可这又是何地。
环视四周,树林密布,湿气很重,重得身上的衣衫都是微微湿润,黏在身上颇为难受。
方活动一下身体,倒是久违的轻快,耳边有泉叮咛声,附身灌了几口,竟是意外的甘甜。只是几口,勾起了辘辘的饥肠,拨开厚重密集的枝叶,一抹微笑浮现,眼前,好肥的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