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行的动作顿止,高艰眸中色变,怒气弥漫开来。
丢下手中豪猪,瞬息出手,杀机起伏,直冲小六。
小六有感,同样出手抵挡。
钟杜武与鹤远二人见状,几欲动手之时,身后沧桑声音传入耳中:“你二人,谁动,谁死。”
话出,钟杜武鹤远身子突感沉重,如陷泥沼,难以行动。
心惊胆寒,此人,面容邋遢不堪入目,又怎想得到这是一道行极高的大修。
一掌迎来,小六手中无兵,对上擅掌的高艰,下风明显。
退了数步,高艰望小六,冷声:“撰铭一重。”
往日不知少年如何,等到自己真正迈入这一步时,方知晓眼前少年是何其可怕。
十四岁的空泉修士!
“虽不知你因何来此,但你今日,必死无疑。”远超当时气息的能为自高艰体内展露,早已凝固扎实的境界,犹如泉涌连绵不绝。
高艰一直在盼着,盼着有一日能够雪耻,为得自身空泉境败于俗世凡人之手,为得自身神通仙法,遭凡间武学挫败而终。
轻敌一些也好,大意一些也罢,借口尽是如此。但不可置否,自己真的败了。
旁观者中,眼神凛起严峻无比,这年纪看上去比之小六还要小些的少年,虽不知为何见到小六暴怒出手,可能为展现,竟是这般强横。
钟杜武看着模糊,鹤远一清二楚,这境界,分明是撰铭之上的空泉第一境,聚溪境。
若非少年身上稚嫩气息,鹤远差点就错以为这是个童颜癖好的家伙。
这一大一小两个怪胎,自是可怕得很。
“也莫说我欺负你,当日一战,不过最后一招见得高下,今日这次,我也不拿境界压你,那日如何,今日便如何。”高艰看着小六,忍下杀意,依旧是自恃着山上仙人的身份,境界上了一层,心境亦更上了一层,不屑那些拙劣的手段。
高艰不休,小六自然松懈不得。
再闻当时虎啸音,丛林中有走兽惊动,奔逃而走。
聚溪境修士,内蕴溪流,气机不绝。掌虎再现于前。
莹白手掌,汇虎形,操虎势,怒走于山林间。
小六亦竭力举起招式。
为何那时小六在千钧一发之际,以靠山崩惊险相对时,高艰失声道出一句奔雷劲。
这奔雷劲,着实与靠山崩像得紧,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于此,小六弃了靠山崩,以奔雷劲应敌,既是想见奔雷劲,便真的让你瞧上一瞧。
虽问虚掌教将这奔雷劲批得一无是处,那般大费周折摆在最显眼的位置还要求所有人皆得观摩,实然不值。但这奔雷劲,也确确实实有些一个极为夺目的长势。
迅猛力威。
与靠山崩,相得益彰。
那个一直浑浑噩噩坐在沸腾肉羹前的彭燧,不知何时,目光灼灼,看向了相搏的二人。
就在二人竭力碰撞在一起的刹那,人消失无踪。
再一瞬,势不可当的二人眼前有身影闪现,避之不及,两道招式尽数打向了站于二人之间的身影。
掌虎入身,奔雷尽势。
而人,毫发无损。
定睛看去,是那不修边幅的家伙。
力止,二人对碰遭停。高艰非是不觉恼怒,更觉欢喜,这么久以来,自家师尊何时这般清醒过?
观小六,彭燧沉声喃喃道:“竟是奔雷劲吗?果真是一盘大棋。”
出声问道:“小子,可知姓名?”
小六不明就里,回道:“慕鸳,小六。”
朗声笑,莫名凄惨意味,继而开口道:“去干什么?”
身后的鹤远小声开口:“行侠仗义。”
遭小六瞪了一眼,老实回道:“回天衍都。”
彭燧抓了一把油腻的络腮胡,直点头:“小子,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不知你能否答应?”
小六看着彭燧眼中真诚意味,点头:“前辈可讲。”
指一旁高艰,看一眼,有宠溺弥漫:“带上他。”
闻声,众人错愕。
高艰亦是不解,更担心彭燧此时心境,如何照顾得了自己,急声道:“师尊不可。”
彭燧摇头,看向高艰说道:“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不同,路还长,怎可以困在这偏僻地界。”
高艰不愿,正欲再开口说些什么,被彭燧严厉制止,骂道:“小小年纪,畏首畏尾,像什么样子,就这样定了,不得再与我说什么。”
见眼前四人,最大不过弱冠年纪。
彭燧只知一切并非天意如此,但这般行事,将一切搬弄混杂在一起,想要盘活掌控这盘棋,不知欲以为何,但定不能叫他好过,非是要掺上一脚不可。
看着彭燧不似作伪的认真神情,虽不知为何如此,小六只沉吟了些许片刻,继而缓缓地点了下头。
见小六答应,彭燧如释重负般长叹了一口气,双目变得清晰不再像以往那般无神,开口叹道:“小子,这次算我欠你的。算上上一次,便是亏欠你两次了。”
最后一句话,众人皆是不解,唯有小六与高艰二人心知肚明。上一次,说得便是天衍都一役,高艰为取小六性命而来,也幸得彭燧没有出手,若是出手又如何可以一战。
可小六不知道,当时的彭燧,被老六一只手,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以后若有要求,只要我能做到,但说无妨。”
小六蹙着眉头,低下头,酝酿了很久,终于是吐出一口浊气,开口问道:“前辈,我想知道当日,为何一去天衍都,又为何专门去找我。”
闻言,高艰亦是凝起兴趣,看向了彭燧。大费周折下得山去,听闻师尊要去取一个俗世凡人的性命。
引人发笑之时,反而是被这凡人挫败。如今回不得山门,师尊更是不知知晓了什么,落得这般颓废境界。
彭燧凄然一笑,双目遥遥看向林中深处,有大片大片的火红树叶摇曳着,在空中不住翻腾,良久,呢喃说道:“找你,我又如何知道呢?”
实然,直至当日看到老祖亲临之时,彭燧不才顿悟,所谓下山了却一桩心事无非推辞借口。自己这枚棋子,本就是随手下在了天衍都,见挽不了狂澜,弃之任由对方吃掉也无可厚非。
“你身边,有很了不得的人呐。”不知怎样回答,自己亦是身处其中,想到了那日的那个家伙仍是心有余悸。本以为尊岳境的大修,落得俗世可以随意横行,谁成想会被人一只手死死按住,动也不能动。恍惚着,望向小六的眼神亦变得莫名其妙,颇有意味的说道。
鹤远左瞧右瞧,瞅着一众凝神严肃的表情,不明就里,看得是一塌糊涂。
高艰同样是不解,那一日与小六死斗,其他事皆没有碰触到。
可有一人不同,他不仅接触到,还见识到了许多骇人听闻的事,比如摧垮以往认知的移山倒海之能为,踏空而行之手段,令得他一时极其渴望所谓仙人的境界。
彭燧所说听在钟杜武耳中,登时便想到了一个人,毫不迟疑的说出口来:“天衍都城守,老六。”
话出,彭燧与小六皆是惊神,扭头望向钟杜武。钟杜武与小六投来的目光对视,说道:“可还记得当时我与那老六一同消失在大帐中?”
小六皱着的眉头愈发深了,凝重地点头。
钟杜武继续说道:“我被他眨眼带到了一个悬崖边,要与我做一笔交易,用一条成仙路,换保你十个呼吸,借了三成能为给我,来抵抗那个家伙。”
小六默然,脑海中翻腾着,难怪当日的钟杜武强得骇人。
钟杜武口中的那个家伙,彭燧已然想到了是谁,而那口中老六,想必便是那个深不可测慵懒带着玩的意味儿的要与自己看戏的家伙了。
彭燧被人抛下了,也得以全身而退。可他还是不甘,如此下场又怎能心甘。他有二徒,天资惊艳,不试过又怎知他们走不得一条通天大道呢?
鹤远抽动了两下鼻子,锅中的肉糜实在是太香了些,忍受不住默默吞咽着口水。
不再说些什么,彭燧转身做回锅前位置,招了招手,说道:“吃了饭,吾等在此分道扬镳。”
得彭燧允许,鹤远早已是按耐不住,第一个凑了过去。
吃着喷香的饭食,只听闻咀嚼声响,无人说话极是沉闷。鹤远或是畏惧彭燧的实力或是知趣不久的分离,难得地没有开口胡诌些什么。
吃完饭食,高艰像个沮丧受了委屈的孩子,站在彭燧身旁,也不开口,只低着头静静站在那里。
彭燧笑着,伸出手搭在了高艰肩头,说道:“臭小子,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哭丧着个脸,要给为师奔丧吗?”
闻言,高艰抬起脑袋,狠狠摇头。
“不是什么小孩子了,莫要万事都跟着师傅,独立更有好处,日后若是有缘,你我师徒二人定是可以重逢。”深深捏了高艰几下肩膀,嘱托道。
可高艰境界天资再如何之高,也始终是个十四岁的半大小子,相依为命的师尊这番突然的离去,如何舍不得亦流露出来。眼眶中的泪水止也止不住,哗哗得流了下来。
抿着嘴巴,用着最后一丝坚强没有哭出声来,亦不想让师尊看到自己的泪水。
“他日再见,希望你已成顶天立地的汉子。”
言出,周遭树枝摇曳不止,更有大量树叶滑落。
“前辈,后会有期。”小六躬身一拜,正色开口。
彭燧招手,踏入当空,过了林间,再不见踪影。
高艰低着头,未曾送别师尊。
肩头抖动,高艰抽搐着,低着的脑袋有不住的泪珠滚落。
小六走上前来,安慰亦不知如何开口,正伸出手,被高艰一手打开,满脸泪痕,怒视小六一眼,入了茅屋中去。
第一次见小六,自己与师尊再回不得山门。第二次见小六,师尊丢下自己,独自离去。
不说以往与其生死相斗,纵使将自己交给小六,也生不出半点好感。
夜临,一众人为了明日的路程早早歇息了。
林中的蚊虫多得很,夜里清凉,受着不多的风际,有虫鸣起伏,睡得比以往两日好了不知多少。
那堆烧成白灰的锅下,还有些零星火光飘忽。
高艰不眠,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仰头望着为数不多的星辰怔怔失神。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离开师尊的身边。
身后有动静传来,高艰收回神,不想让外人看见自己的低落。殊不知少年的倔强尽数落在小六眼中。
小六席地坐在高艰身旁,看着高艰稚嫩的侧脸,开口道:“聊聊?”
高艰抽动几下鼻子,变作了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说道:“没这个必要。”
小六双手向后撑在地面上,同样仰头看向了夜空,发出一声爽朗的长叹:“自打我记事起,我就在死人堆里生存着,没有亲戚父母,甚至有人连人都见不到。到处都有杀戮,野狗啃食着快要腐烂的肉食。而我要做的,就是怎样不被野狗吃掉,然后吃掉野狗活下去。”
说着,高艰说到底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听故事,自然是最大的乐趣。低着头,已是默许了小六再讲下去。
突然小六笑了一声,望着星空出神:“说来也好笑,在那种地方,我交到了一个朋友。不过可惜,它不能陪我说话聊天,因为它是条狗。”
“后来它死了,被一条巨狼拍断了脊背,一下就死掉了。”小六就那样平静地说着,头依然仰望着,谁也看不清小六的表情,猜不透心里在想着什么。
“其实那应该拍在我身上的,死的也应该是我。”小六撑得似乎有些累了,收回手臂,坐直了身子。低下脑袋看着自己盘曲着的双腿。
高艰突然是扭头瞥了小六一眼,眼眶通红刚刚哭过。
“其实我挺羡慕你的,衣食无忧,有师尊那般疼爱器重,甚至是修道长生一途,有了这般高的境界。”小六亦看向高艰,说着心中的话语。
未完,小六继续说道:“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一个救我性命,肯真心待我,教我读书写字的家伙。虽说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一些很不得其解的事,但我还是想找到他,当面问个明白。”
高艰突然伸出手揉了揉眼睛,依旧是带着哭腔,嘴中说着:“好晚了,我有些困了。”
小六哑然失笑,真挚道:“我知道你不怎么喜欢我,但是既然已是如此,往事一笔勾销,如何?”
高艰站起身,往茅屋走去。
突然,高艰自背后叫了小六一声:“喂!”
小六坐在地上扭过头,看向支支吾吾的高艰:“怎么了?”
“你多大?”高艰问道。
“十五。”小六回道。
闻言,高艰孩子心性展露,颇有些自得。
也确实如此,高艰当真有着自得的资本,十四岁,龙泉境界。而再看小六,十五岁,撰铭一重境。
“我十四。”高艰红着眼睛,露出笑脸。
似乎是熟络起来,高艰再度回坐到了小六身旁,看着这个曾经相斗过的相仿年纪的少年。
敞开心扉,问出了好多不曾问过的话语。
“喂!”高艰开口。
“嗯?”小六回道。
“喂!”
“。”
一连串的开口,小六有些招架不住,突然感觉这个场景有些熟悉,手不自觉地伸出来,自高艰的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
无关痛痒,高艰下意识捂住脑门,却没有生气,诧异地看向小六
“喂喂喂的叫,不知道这样很不礼貌吗?”小六开口。
高艰捂着脑袋,一脸疑问地抬头看向小六:“那该怎么叫?”
小六突然站起了身子,甩了甩坐久了有些酸痛的腿,伸手拍了拍衣衫上看不清的灰尘:“当然是叫名字了。”
“名字?名字你好!”高艰笑出声,开了个自以为好笑的玩笑
小六突然笑了,笑得极为舒心,眸中有湿润打转。
“小六,尘土的尘,渊渊灏灏的灏。”
说罢,看着一脸愉悦的高艰,笑问:“你呢?”
高艰此刻,彻底与小六尽释前嫌,认真说道
“高艰,我叫高艰,高处不胜寒的高,艰难险阻的艰。”
这里大家看着眼熟吗,反正我看着眼熟。嘻嘻。
第四十九章世间有妖
说出自己心中话语,高艰终究是个不大的孩童,不懂得什么不死不休恩怨情仇,既然感受到小六的善意,听着小六所说的身世,往事随风,彻底的尽释前嫌。
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于茅屋前坐了半夜,更完全成了这个年纪应有的稚嫩孩童,吹着牛说着笑,那些浓厚的隔阂已是削减大半。
只是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彭燧正站在那里静静观望着,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松了口气再无顾虑。
深秋的天气很是潮湿,夜半的二人以前被空里的湿气打得微潮,小六伸手攥了一把湿乎乎的衣衫,说道:“结露了,早些歇息吧,明早还要赶路。”
高艰闻言,很是听话的点了点头,作势就要往茅屋里走去,走着走着似是意识到什么,争辩道:“我可不是听你的,我只是真的有些困了。”
夜里看不到高艰有着涨红的脸蛋,小六哑然失笑,只点头同意着高艰倔强的话,没有再说些什么,便入了茅屋中,随处找了个地方躺下睡去。
这两日的风餐露宿,挤在这一间小茅屋里,倒也是生出一股说不得的满足,只一会就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之时,天雾蒙蒙有些阴暗,太阳尚不曾出来,淡淡湿意弥漫着,说不出的清凉舒适。
一些人早已养成的习惯,皆是早早起了,守在昨日高艰狩来的那头豪猪前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