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明笑笑,点头道:“尤文将军还是这般神武啊。”
尤文嗤笑一声,回道:“愧不敢当,不若王爷这些手下分毫。”
闻言,惠明语下一滞,暗觉不妙,既得尤文再度开口,意味莫名。
“惠明王爷是觉吾等满洲无人可用,方是找了些他处的家伙,以来充当门面吗?”
惠明一时哑口,看一眼人数稀少的演武场,凝声道:“尤文将军莫怪,今日小王所来,是有要事相与将军商量,不知能否找个无人地方,少些耳朵。”
得尤文摇头,回道:“无妨,于这里就好,我等兵士,尽是亲信。”何等嚣张意味,更是充斥自负豪情。
也并非自负,而是当真有着这等底气。
扫一眼惠明身边几人,开口道:“王爷如此小心翼翼,可身旁这些,看着也不见得有多么可靠。”
见尤文这般强势,惠明亦是不愿劳废,索性便在此地咬牙开口道:“尤文将军难道不觉得,吾三弟之死,有甚多蹊跷之处吗?”
闻惠明言语,似乎是被戳及痛处,尤文颈上肉眼可见得青筋暴起,语气微寒,说道:“王爷这次专程来,是为了拿我找乐消遣的吗?”
惠明凝神,直视尤文暗含汹涌怒气的虎威双目,说道:“吾只想替吾死去的三弟,找个说法?”
“说法?哪来的说法?”尤文森然一笑,说道:“遭人坑杀,伤重身死,战事一途,何来说法一说?”
惠明不弃,继而说道:“吾方才说过,事有蹊跷。”
尤文眯着眸子,身形自是比惠明高出几近一头,也不低身,就这般自高而下俯视惠明,问道:“蹊跷怎讲?”
惠明摇头,叹道:“吾知道尤文将军因吾三弟之死,与我等隔阂甚大,可这也并非不可剔除。”
听至这般,尤文早已是清楚惠明来意,终奈不下兴子,摆手道:“王爷,峙城只是一偏僻小城,离着版图也是极远,自保虽说有余,但也经不起其他一番折腾,若是无事,王爷请回吧。”
说着,不再理会众人,尤文亦是迈步径自离去。
看着嚣张至极的尤文,鹤远先是凝出神色,不满道:“好嚣张的家伙,自家主子也敢这么对待。”
皆是默然,无人回应鹤远话语。
尤文这等,满洲虎痴,除却惠政王与已是身死的惠武,偌大满洲,哪还有人能够震慑住他?
这般嚣张气焰,无非是因惠武之死,迁怒于其他,心生隔阂罢了。
可纵使这般气焰,又能奈几何呢?
且不说天高皇帝远,若是将尤文罢免,又有谁能震住骁勇善战嗜杀猛烈的峙城虎狼军呢?
既是尤文不愿,纵是心有不甘,却也不可奈何。
非是如此,更是失了钟杜武一人。
偌大演武场,现在只剩下了惠明五人。叹一口气,虽是意料之中的结局,但心中依然存留一丝小小的希冀,希冀如今遭无情破灭,着实不太愉快。
呆呆站在演武场中,久久不语。一旁的曲无过抱臂环胸,开口说道:“吃力不讨好,这事成不了了。”
趁着惠明愣神的功夫,鹤远与高艰亦是扭头看向小六,方才钟杜武被绑,眼看着带走,是小六暗下制止自己方才没有冲向前去,虽不知小六这般做所是为何但救与不救或是下一步该做些什么,皆得循着小六的意思。
受鹤远与高艰的质疑目光,小六看向惠明,问道:“惠明王爷,这峙城,离是不离?”
闻小六所问,惠明凝眉沉吟片刻,缓缓摇头说道:“离不得,钟将军落牢狱中,吾责甚大,必须是将钟将军救出来。”
小六失笑,问道:“那尤将军这般果决,不知惠明王爷如何去救?”
惠明语中一滞,开不得口,继而眸中一冷,看着小六高艰鹤远三人一脸无动于衷的神色,怒声道:“钟将军本是与你等同行,这番被抓,吾责虽重,可你等怎这般冷漠?”
“若是不错,你们应是商量好的,而那钟杜武,方才演武场角斗一战,亦是故意为之吧?”未曾开口的曲无过突然是看着不多焦急的小六,淡淡说道。
话一出,还是凝眉不语的惠明陡然抬起头望了曲无过一眼,眼中诧异明显,继而携着惊疑不定的眼神看向小六,眸中疑问凝重,自是希望小六能够对曲无过所猜测给予一个回应。
而这个回应,惠明所盼望的,自然是肯定。
于惠明急切目光中,小六亦叹口气,缓缓点了下头,令得惠明心中大为安定,轻声道:“自然。”
得小六这般胸有成竹地答复,惠明顿时激动起来,一把抓住小六衣袖,急声道:“慕鸯小友可有良策?惠明甘愿洗耳恭听,当务之急,便是先行救出钟将军,其余皆先放放。”
小六被惠明紧紧拽着衣袖,整条右臂因此有些动弹不得,摇头笑道:“能救钟将军的人可不是我。”
听闻小六这等轻挑不上心的话语,惠明紧抓小六衣袖的手不自觉送了一下,回过神来,不知小六所为何意,有些糊涂只得轻声问道:“那依慕鸳小友所言,谁人可救钟将军?”
一旁鹤远突是忍不住,啧啧两下嘴角,四下转悠起来。
眼角自是不经意间,极快地瞥了惠明一眼,又极快地挪开了视线。
小六的那般笑意,惠明似是突然明白了什么,松开小六衣袖,微陷沉思之状。
凝神静思之际,得小六耳边言语,“能救钟将军了,可只能有惠明王爷一人啊。”
惠明自是紧张不已,有些慌乱,连声问道:“那吾应先做些什么?”
小六转眼看了西边如火夕阳,尽入黄昏,轻声道:“这将军府待不得,那便只好花钱住家客栈了。”
于惠明惊疑不定的眼神中,不远处鹤远拍了拍肚皮,吆喝道:“什么时候吃饭啊,饿了。”
小六招招手,回道:“马上。”
鹤远咧嘴一笑,说道:“好!”
当晚,惠明一行人出了城守府住进酒楼的消息便已传入虎痴尤文的耳中,冷然笑道:“都道是这惠明王爷文韬武略,同僚被逮,还真有些闲情雅致,心下是宽得很呐。”
殿下报信兵士沉吟思虑片刻,迟疑开口道:“将军,那钟杜武被压在牢狱之中,怕是有些——”
话到即止,尤文自是知晓兵士所言含义,挥手说道:“是担心夜里有人去夺狱中钟杜武?”
道出兵士未言明之含义,兵士不敢多说什么,静声不语。尤文摇头,继续说道:“多余,若是做这种蠢事,那惠明的文武双全的名声,怕是要掉落一地,吾这峙城虽是偏远,可满洲的动静又如何清楚不得,惠明势微,非得搏上一把不可。”
尤文笑着,一代粗犷猛将,心细如丝,喃喃开口:“未准这钟杜武,便是惠明送来的一件大礼啊。”
径自起身,走下朝堂,掠过身前兵士,噙着笑意十分畅快,说道:“也好,且去狱中,看看那百胜将军是何等狼狈模样!”
峙城牢狱深于地下,阴暗潮湿见不得丝毫光明,守着身前一柱微弱火把的光亮,根本分不清此刻是为白昼还是黑夜。
而此时的钟杜武正躺在一间牢狱的茅草之中,半身倚靠在坚实的牢墙之上,嘴角叼一根草茎,直勾勾地看着牢外三五个狱卒正围坐在桌前饮酒吃菜。
钟杜武这里亦是在整片监牢的角落,周遭无犯人,仅此一间,是为关押那等罪大恶极之人,尚不曾有人入过,或是此地本就为钟杜武所准备。
腹中饥饿,吆喝一句:“朋友,吃好喝好,赏点呗。”狱卒扭头,其中一人啐骂一句将一碟花生米塞了进来。
钟杜武笑吟吟接过花生米,丢几粒磕在嘴中,说道:“多谢多谢!”
狱卒自然是不清楚钟杜武如何进来,只是这个牢狱的位子,当真是让人好奇得紧,一番打听后,竟是听闻此人执兵刃与自家将军走了几个回合,无论是为何人,着实是颇为值得钦佩。
峙城尚武,皆是如此。
看着钟杜武吃得欢快,狱卒靠在铁杆旁,轻声问道:“朋友,什么罪啊?”
钟杜武吃了满嘴,含糊不清道:“杀人罪吧。”
狱卒嗤笑一声,回道:“这年头,杀人还叫罪啊?”
钟杜武突然是抬头看了狱卒一眼,停下进食的动作,噙着笑意说道:“你这话放出去,可是要掉脑袋的。”
狱卒摇摇头,不屑道:“得了吧,说与你一人听,谁知道?”
“无妨?”钟杜武问道。
“无妨。”不及狱卒说出口中,一道雄厚声音自身后传来,如同惊雷直击头顶。
狱卒自是心惊,跳起身来,看到自家的几个狱卒兄弟不知何时站成一排靠在了墙边,自己身后静静站着一个人,正是此人,说出了无妨二字。
狱卒透过微弱火光,看清了那人面孔,大惊失色胆战心寒,一时间冷汗渗过全身,慌忙下拜,颤声道:“见过将军。”
身后牢狱之中,钟杜武肆无忌惮的笑声传入耳中,更是惊怒不已,骇得瑟瑟发抖不已。
尤文看着牢中笑得肆意的钟杜武,瞥一眼颤抖不止的狱卒,低声道:“开门。”
狱卒立即是掏出钥匙,开了牢门,动不敢动杵在那里。尤文看着狱卒,问道:“在这干什么?”
狱卒抬头,见尤文挥手,如遭大赦,逃一般跑了出去。
钟杜武笑得开心,尤文走入牢中,问道:“这般坑害我的兵,可还心愉?”
“还好还好。”钟杜武放下手中碟子,盘坐在茅草之中。
尤文亦是面无表情,开口道:“将死之人,笑得还能这般开心,这一点倒也还算不赖。”
钟杜武亦是摇头,说道:“笑,自然是不怕。”
“为何不怕?”尤文问道。
“自然是因为我不会死。”钟杜武突然止住笑意,正色看向尤文。
却见尤文缓缓摇头,否定了钟杜武的这个答复,一字一顿极为认真道:“你必须得死。”
钟杜武话题陡转,出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亥时。”尤文回道。
钟杜武自茅草中站起身来,伸了个极重的懒腰,长输一口惬意的气。
看着钟杜武这般神情,尤文突然是有些好奇,奇于这人,为何死到临头还能这般从容淡定。
“说说吧。”尤文开口道。
钟杜武“嗯”了一声,不解道:“说什么?”
“你在依仗什么,让你这般心安。”尤文回道。
钟杜武失笑一声,凑至尤文耳边,沉声道:“我在赌,赌你不会杀我。”
尤文冷笑道:“那很抱歉,你赌输了。”
钟杜武摇头:“不见得。”
“你凭什么这般笃定?”尤文终于是不愿再多费口舌,记恨多年,便在此刻悉数了结。
钟杜武四下踱步着,轻声开口道:“我凭的是三王爷惠武。”
闻言,尤文暴怒,身形一抖,下一瞬猛然间扼住钟杜武咽喉,继而生生将其撞击在牢墙之上。钟杜武躲也不躲,任由尤文暴动,钟杜武猝不及防之下呛了一口口水,呼吸受制,猛咳不止。
“你真是想死?”尤文怒气冲天,手上发力,几欲拧断眼前人的脖颈。
钟杜武猛咳着,伸手拍打着尤文掐住自己脖颈的手,示意其自己有话要说。
终是忍下杀意,将钟杜武丢在地上。钟杜武失力,瘫在地面揉着吃痛不已的咽喉,大口呼吸着方才陡然失去的空气。
许久,牢中寂静无声,只问钟杜武沉重急促喘息声。
“尤将军觉得,当年吾与三王爷那一战,如何?”钟杜武恢复过来,倚靠在牢墙边轻声问道。
尤文蹙眉,自是不喜,依是照实开口说道:“谋略甚深,最后引狼入室一计,亦是下得极佳,输也无可奈何。”
钟杜武坐着,左腿屈起,手臂担在膝盖之上,又是轻声问道:“那尤将军觉得,既是兵成,吾又是多此一举,兵行险着在临途置下一队兵马,是不是有些多余了?”
“多余?”尤文冷笑出声,继而说道:“钟将军这一招,可是打得我等猝不及防,惊心不已呢。”
钟杜武叹一口气,又是说道:“即便如此,尤将军觉得,吾这般伏杀三王爷,能有什么好处?”
尤文自是听得极为不喜,沉心不下,随口应付道:“那可真是好处多多,封官拜爵,平步青云,已是号称了第一征伐百胜将了。”
钟杜武突然是笑出声来。
尤文亦是不解,问道:“你笑什么?”
钟杜武摇头,回道:“我笑尤将军统御峙城这些年,不曾想是被迷了心智,令人可笑。”
尤文不语,静听钟杜武言。
钟杜武摇晃起身,方才亦是没能完全缓过来,看向尤文,沉声道:“尤将军与李聚宝打了这么些年的交道,他的为人,你如何是再清楚不过了。”
一语出,尤文身形一抖,心中浪涛澎湃而起,汹涌起伏久久不歇,顿然醒悟,终于是想通了什么。
李聚宝,以混混出身,一步一步走到现在,出了名的残暴不仁,亦是出了名的小肚鸡肠,难忍贤良。
即便如此,李聚宝依旧是如日中天,傲领群雄,称霸一方。
钟杜武揉着脖颈,亦是吃痛磕了几声,看着呆木不动的尤文,轻笑道:“尤将军,吾是不是不用死了?”
不及说完,那狱卒亦是匆匆跑来,气喘不止,望向尤文,心虚兢惧不已。
尤文凝眉,出声问道:“何事?”
狱卒迟疑一瞬,开口道:“将军,牢外有兵士来信,称有人临城守府,想要求见将军。”
尤文自是迈步欲走,钟杜武笑吟吟,自身后问道:“尤将军,月黑风高杀人夜啊。”
冷哼一声,径自离去。
直至尤文出了牢狱,狱卒似是瘫软一般捡回一条性命,一屁股坐在地上,亦是惊险。
一旁钟杜武笑言洋溢,寓意难明,呢喃一句:“真是精彩。”
——
城守府内,尤文临至,得见求见那人身影,面若寒霜,不加理会直直入了大殿中,坐在最顶将军椅上。
“王爷真是好手段啊,能让钟杜武与那天衍都兵长鼎力相助,不知废了多少功夫。为了向你投诚,可真是送了一番大礼啊。”尤文稳坐将军椅,沉声缓缓说道。
惠明的笑脸自脸上逐渐凝固,疑声道:“尤将军这是何意?”
尤文将视线从惠明身上收回,叹道:“吾所说的已经分外明显了,王爷不必再装傻充愣,即便再不知晓,话已说道这个份上,何必再装些什么无聊架子。”
惠明终于是叹出口气,眸色沉重地看向尤文,略带紧意地问道:“那依尤将军的意思是?”
尤文突然是站起身来,大步流星地走向惠明所坐位子,惠明自是被惊了一下,心不可控制地跳动起来,心潮上涌,自知此事,已是十之八九。
果不其然,尤文走至惠明身前站定,微作一揖,抱拳说道:“尤文是个粗人,别的不敢说,守在这个峙城也不为别的,就是想替我惠武爷报个仇,这么些年迁怒给李聚宝也好,迁怒给钟杜武也罢,无非是摸不着头脑,不知真章。既然惠明王爷真的想要帮尤文一把,把那个家伙揪出来,我尤文这条命不值几个钱。”
于惠明愈发错愕的眼神中,尤文站起身来,声如洪钟气贯如雷,沉声道:“王爷若是想要,送与王爷便是!”
惠明慌忙起身,颤声说道:“尤将军怎这般话语,满洲何人不知虎痴尤将军,一人镇守峙城,可敌千军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