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杜武在峙城狱里享受了一日的监牢时光,倒也没受得什么苦,也不知是尤文有意还是怎得,并没有当即接钟杜武出来,而是待至天明方才遣人将钟杜武自牢中带了出来。
惠明不敢多问尤文什么,便只好去问钟杜武如何同尤文解释得清自己,竟然能够令尤文恨不得立杀当场的怒意消散,更是让其改变了主意,主动示好。
至于这里面二人所谈,想必惠明早已是猜个大概,无非与死去的惠武相关。
可当惠明有意无意似是随口问出的话语,钟杜武亦是随口附和几句,自至于李聚宝一些,闭口不提笑而避过。
既然是谈妥,惠明一众自然又从酒楼中搬了出来,即是入住了城守府,此地的城守府倒是差了些许,除却惠明一众人皆挤在一起,丫鬟仆从什么的更是连同影子都不曾见到过一个。鹤远连道遗憾,其余人却乐得清闲,少有耳目。
这一日,钟杜武独自一人在峙城城门楼前闲坐着,斜阳坠得很低,几欲黄昏入夜,岗哨认得钟杜武身份,自然是没有动手驱赶其离去,任由他坐在城墙前。
峙城地处西南,深入李聚宝腹下,宛若一把利刃长驱直入,针指要害忧心不已。而李聚宝对此,奈何不得。
大漠孤烟,钟杜武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喝酒了。
喝酒误事。
钟杜武只有打了胜仗才会喝酒,但转念一想,也已好些日子没有打仗了。
释然一叹,乐得清闲。
毕竟,心向仙人。
峙城虎痴尤文不知在哪知晓的自己现在所在,不知何时临至身后,出声道:“想家了?”
钟杜武视线观望方向,赫然是为李聚宝都城之处,目光不曾收回,亦是没有扭头去看尤文,回道:“家?”
站于身后的尤文继而开口道:“纵使是不肯开口,也可知个大体,若想入李聚宝都城打听一番,更是轻而易举。”
钟杜武听闻终于是扭头看了尤文一眼,站起身来,说道:“既然知晓,何必明知故问?”
尤文摇头道:“道听途说与你亲口所述,二者皆不可信,唯有二者相齐,才可信服一二。”
钟杜武无奈,失笑道:“我在你眼中就这般不堪?”
“狡诈多端,不得不防。”尤文极为认真道。
看向远处半入地平线的斜阳,钟杜武叹一口气,说道:“不去伺候你家主子,来找我作甚。”又冲尤文一笑,说道:“难不成想认我当主子?”
玩笑话语,逗不得尤文笑脸分毫,钟杜武顿觉得无趣,砸吧了两下嘴巴。尤文突是开口说道:“李聚宝悬赏白银千两要拿你人头,虽说消息被堵少有传闻,可若是有心,不难查探。”
钟杜武伸手捏着自己下巴,静静听着尤文话语,喃喃说道:“这狗东西,心是真狠。”
见钟杜武实然这般惨状,尤文冷漠脸上竟是突然有了一抹若隐若无不可察觉的笑意,出声说道:“讲来听听。”
钟杜武烦弃地摆摆手,说道:“有什么好说的,无非功高盖主四字,我若不逃,早晚一死。”
“李聚宝还真舍得。”尤文说道。
钟杜武看着尤文,笑出声来:“有何不舍,武将天下皆有,这土皇帝,可只有他李聚宝一个。”
尤文无话,几步越过钟杜武,站于矮墙旁直视辽阔边塞,背与钟杜武,轻声道:“吾甚是好奇,钟杜武你脑子里究竟是装着些什么东西。”
钟杜武自尤文身后,看不得动作,只闻声音传来:“脑子里能装什么,还是脑子罢了。”
却见尤文视线延伸,继而缓缓摇头,语气微沉道:“不,吾想知道,你为何总是能先人一步,那一战,分明是我们胜了。”
话中一战,自然指钟杜武与惠武一役,两军相争,领将落败士气先降三成,本应是乘胜追击的局面,钟杜武又何来伏兵一说?事后几番思量,愈发觉得引狼入室一词实在牵强。
观望边塞如血红阳,感伤流露。
似是不肯忘怀,又觉不妥,尤文收起心思不愿再闻,转过身看向钟杜武,见钟杜武正低头不语,朗声叹道:“真不愧是百胜将军,名不虚传。”
未及钟杜武开口,尤文想起什么一般,盯着钟杜武,冷意说道:“若是当晚牢狱之中,我将你宰了,你算不算功亏一篑。”
钟杜武轻笑一声,回道:“可惜,吾赢了。”
尤文摇头,叹道:“你这厮,真的敢赌,胆大心细,拿自己性命下注,这一点,我尤文服气。”
“能让虎痴服气的人,我可真是三生有幸了。”钟杜武自然是承辞说道。
继而又闻钟杜武话锋一转,意味难明道:“不过吾还是很好奇,你为何肯帮惠明来与吾谈判,据我所知,你叛逃李聚宝一事,惠明可是一无所知毫不知晓的。”
钟杜武立即是摆出一副诧异表情,惊讶道:“惠明王爷手段通天,又毗邻李聚宝,这些他会不知晓?”
钟杜武一经说出口,便遭尤文臭骂一通,说道:“奸诈小儿,又在这给我装疯卖傻。”
得了尤文一顿口水,钟杜武掩起笑意,一本正经道:“心怀凌云志,岂是闲人所能知?无非他借我手,我借他路,各自登一步脚罢了。”
“可惜,他利用你你知道,你利用他他又如何会瞧不出来?”尤文问出声来。
得钟杜武耸肩回应:“瞧出来又如何?他以后所做之事,再缺我不可。”
“又是再赌?”尤文开口问道。
钟杜武摇头,笑意甚浓,缓声说道:“是笃定。”
尤文朗笑出声,极是快意,也不管眼前人是为自家仇敌,出声道:“今日一见,你这奸诈之名算是坐实了,当真是名不虚传。”
一句未了,再起一句,道尽尤文于钟杜武所识所知。
“不过这百胜将军之名,倒也算当之无愧。”
满洲三痴之一的虎痴尤文,何时曾赞扬过他人,第一次开口称道之人,反而是曾经视作生死大敌不死不休的家伙。
遭钟杜武气馁摆手,叹息道:“这百胜,虚名而已,已名不副实了。”
尤文惊神,自是扭头看向钟杜武,紧盯钟杜武不似作伪神色,开口道:“听你这话,可是败过?”
“天衍都听说过没?”钟杜武笑得释然,也是痛快。
尤文点头,应道:“一个死在女人肚皮上的家伙,有这能耐?”
“他自然是没有。”钟杜武说道,继而一笑,目光缥缈,又是记起那笔划算至极的买卖,极为向往,轻声道:“城守可有,兵长亦有。”
尤文沉吟稍许,应声道:“倒也有过听闻,那天衍都兵长,年纪轻轻便有百夫不敌之勇,只是与天衍都接触甚少,只听闻不曾见过。”
“你不是已经见过了?”钟杜武笑着回道。
听得尤文有些不解,出声反问道:“吾何时见过?”
话完,黄昏将沉,夜色逐渐笼罩开来,趁着未歇的最后几抹夕照,有一人缓步走上城头,尤文见那人,不大少年,身貌俊郎神采飞扬。
正诧异着,陡然惊神,自少年视线中收回,不可思议地看向钟杜武,细思极恐宛若深渊难测,问道:“你们在谋些什么?”
“说谋一个大世,你可信?”钟杜武笑问道。尤文未应,钟杜武摇头说道:“早已讲过,志不在此,只是随手为之。”
终想得透彻明白的尤文,仰天大笑不止。
那不大少年临近,站至钟杜武尤文二人身前。
见大笑不止的尤文,慕鸳抱拳一拜,开口道:“尤将军不曾请我,我自来叨扰,还请将军莫要厌烦。”
尤文自是看着小六,冲钟杜武开口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们几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城头三人,长谈许久,所言如何,不曾得知。
——
既已功成,便可身退。或是在这峙城压抑,虽说得尤文那般话语,可惠明心知肚明,无非是有事在腰,悬在臣服,真正能让尤文死心塌地心悦诚服的,从始至终都只有惠武一人。
临行之时,尤文交托出一人,峙城巡守更是先锋营先锋骑行使,尤文最为得力之将领,取自谈何容易,名为何易。
到了满洲城后,若见何易,便等同于见了尤文。
五道关口,惠明已占其三,其中更有孤关峙城,加之虎痴尤文,底气只觉厚了极多。
再走,便得自西南转向东方,向着满洲都城所在而去,在此之前,倒也还得再逾几座内城,或一或二,犹未可知悉数随惠明心思。
待离了峙城,东方直行竟是大片李聚宝的地界,不若是最险关口,四下皆敌,何其险难。
峙城城守府内,灯火摇曳不定,闪着黯淡明灭微光,偌大的大堂之中,只有尤文一人,不见守卫不见御尉。
案上一株烛火,刚好照亮尤文手中纸卷,尤文静静悉心看着,再烛火一瞬后,视线不离,似是自语对着无人大堂轻声说道:“吾这辈子,最为痛恨不守规矩之人,无关他是什么无常厉鬼,还是什么小鬼小怪,痛恨,便得打上一顿才能解气。”
烛火再闪,堂下角落阴影中,有道身影现出形来,说道:“虎痴将军好手段,只一探便知吾在。”
尤文合上书卷,不曾看向那道身影,揉着眉角没有开口。
那道身影也不急,就静静等着尤文开口。
“受着你家主子命令来,何事?”尤文揉完眼角,终是淡淡开口。
“吾想知道,钟杜武在哪?”身影出声说道。
尤文嗤笑一声,回道:“你家主子消息倒是灵敏,不成想我这峙城也掺进了你家细作。”
“将军无非多费口舌,钟杜武此人与将军毫无牵扯,若是肯松口告之,自当感激不已,承下一个不小人情。”身影静声说道。
尤文摇头,讽道:“说得冠冕堂皇,卸磨杀驴之举令人不耻,纵是知晓吾也不想告与你。”
身影不馁,继续说道:“倒是好奇,钟杜武曾伏杀三王爷惠武,将军竟会不怒,甚至是由他离去?”
尤文面无表情,古井无波,开口道:“激我无用,若是想知,叫你家主子亲自来见我,叫条狗来,谁人愿谈。”
俯下身来,看向那道身影,咧嘴阴沉一笑,继而说道:“吾说得可对?”
“将军也喜这等口舌之利?双方毗邻,吾家主人更是心愉将军已久,何必这般不死不休。”那道身影丝毫不见身居峙城所感威胁,平静说道。
尤文嗤笑道:“世间武将千万,你家主子还真是,用一个丢一个,好不快活。”
“只是不知,你这影中无常鬼,李聚宝何时厌恶弃掉?”
身影不退,不见波动,不闻尤文话语,径自沉声道:“惠武非是钟杜武所杀,无非当时,吾家主人需要一个足以稳定军心士气的名口,既是有此,自然要加以利用一番,无可厚非。”
尤文笑得愈发阴沉,耐下性子,开口问道:“依你所言,我还得向你讨教是些什么猫猫狗狗所为了?”
坐直身子,逐客令下:“吾不请尔尔自来,那也不必相送,莫要在这里自讨没趣,马上给吾滚出峙城,若是再这般执迷不悟,便真的叫你见识见识虎痴,是怎么个痴法!”
这有道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气氛自然就凝固住,随后便不欢而散。
满洲有一内城,围在版图最中,比之满洲都城甚至还要靠近中心一些,这也导致了这一内城毫无战乱火事,百姓人人安居算得上乱世中不多的繁华市池。
鹤远看着大敞的城门,来往不绝的商客行人,摩肩接踵张袂成阴好不热闹,咧嘴笑着,赞叹总算是来对了地方。
过了这座青州城,相邻便是那都城满洲。
入城中来,诸人甚是低调,惠明自然想着的便是找个地方歇歇脚然后马不停蹄去往满洲。
一入青州城中,方是见识了什么才叫作人海茫茫,一条宽阔的街道两旁叫卖商贩声音此起彼伏,中间硬生生挤满了来往的行人,一片欣欣向荣,乱世少有。
惠明自人海中穿行着,扭过头冲大家高声喊道:“这青州城内有一家酒楼,名为万客楼,其上歌舞菜食极为有名,不若去那一歇。”
话语一出,立得众人赞同。
挤出人海中,远远便可看见一座矗立在那巍峨的楼宇,街道四通八达唯这座楼宇独占中央位置,来往行客莫不得都是进去一坐,既为吃食,更为了一观传言万客楼中善舞善弹的舞姬风采。
舞姬抚琴起轻歌,万般食客皆回首。所说便是万客楼的由来。
所谓舞姬,并非独指某一个人,而是一众莺燕,起咽轻语,舞姿动容。
不知多少人来这青州城,是专门为慕名这万客楼而来。
当入酒楼之中,除却满当人影,一个占据颇大地方的高台引人注意,见惠明一行人入了楼来,店家伙计自然是好眼力见迎了上来,恭个身子,笑问道:“诸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惠明环视四周,说道:“伙计帮忙找个好位置,我等人有些多。”
听闻惠明言语,店家伙计有些犯难神色,歉意道:“客官,实在不巧了,您来得晚些了,待会不多时候就是台舞,这一层楼已是坐满人了。”
惠明自怀中摸出一锭纹银塞进伙计手里,笑道:“好位置,说得也不是一楼。”仰头看一下二三楼上,环着围栏,各为独立雅间,更是赏戏的大好位置。
接着纹银,伙计自然是受宠若惊,立马是会意,手臂一展,笑颜道:“诸位客官,楼上雅间请了。”
鹤远正打量着这座酒楼的内饰摆设,细细与自家酒楼做着比较,腰间被人顶了顶,扭头看一眼发现是为高艰。见鹤远视线移过来,说一声道:“这察言观色卑躬屈膝的功夫,跟你有得一比。”
鹤远不以为意,说道:“你懂什么,这叫天赋,没这点本事,谁来你这赏脸吃饭?”
高艰点头,应声道:“那你还真称得上是天资卓绝了。”
说着,店家伙计将众人迎上了二层楼直对高台的一间包房里,打点好后,又开口问道:“吃点什么?”
“万客楼内豚骨肥,你家乳猪倒是颇负盛名,不若来三头烤猪,其余小菜随意上些,若是不够,那便再招呼你。”惠明思量一番开口说道。
店家伙计点头应下,正欲离去,被钟杜武出声叫住,笑道:“菜肉够了,怎能没有酒食呢,伙计,这里有何好酒?”
惠明一拍脑袋,大叹道:“顾着吃食,倒是忘了酒水了。”
店家伙计轻笑一声,回应道:“客官,这般一问倒是问对人了,咱这酒楼,别的没有,酒水管够,陈酿太禧白,百年寒潭香,不知客官想喝着什么?”
钟杜武看一眼众人,自是冲店家伙计答道:“烈酒有无?越烈越好。”
“得嘞。”店家伙计再度应声,随即下了楼去。
众人相谈,连同严谨如何易,淡漠如曲无过都是禁不住交谈几句,反倒是鹤远一直四下打量着,不时看看楼下嘈杂食客,不住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