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将修为比作一个小人,旁人攀上撰铭境的门槛,眼前四十九层楼梯,有人刚刚入门便一口气攀了数层,有人迟缓一些走了一步,可回想过来时,又紧紧爬了上去。
反观小六,着实是太懒了些,好像是个佝偻老人,拄着拐杖,走了一步歇下脚后,瞅着眼前的四十八道梯层,慢悠悠又走了一步。
入道加之破境,尚在撰铭二重境,当真称得上高艰所说的,闻所未闻四个字。
此时房门敞着,曲无过亦是探头走了进来,看着桌上坐着的小六高艰二人,冲小六抱拳咧嘴一笑,说道:“恭喜啊。”
笑脸一僵,露出不解神色,高艰终是忍受不住笑出声来。
小六看一眼高艰,又看一眼曲无过,低下头来,无奈叹气。
良久之后,曲无过依是紧紧盯着小六,俊朗面容上眉头皱起,歪起脑袋疑惑道:“慕兄你这……”
不知如何说出口,只蹦出一句,
“倒是闻所未闻。”
——
来这满洲城也有些日子了,几人虽说不曾同行,却也不是碰个面交谈一些,可这些时日之中,所有人皆是没有见过鹤远的身影,亦不清楚这厮又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满洲城与就近外城相连的一条跑马道上,有一道身影正迅速疾驰着,步伐矫健踏得极快,隐约间竟是觉得比之驰骋的飞马还得快上丝毫。
可就是这般迅猛的速度,身后依旧有个人远远跟着,二人相距虽远,却不曾被落下,依然能够跟得上身前那人的速度。
身后那人体型瘦小,正是多日不见踪迹的鹤远。
此时的鹤远凝着神色,对着身前之人穷追不舍不肯放弃。
跑马道上无行车,只有两道身影以足够让人瞠目结舌的速度行动着,或是身前那人被追得有些厌恶,脚下一转入了一旁密集光秃的林中去。
鹤远也不迟疑,顺着那人消失方向亦是一头钻了进去。
方入林中时,那人正站在不远处盯着自己。鹤远停下脚步,看着眼前之人,压下因长久跑动起伏不止的喘息。
那人同样不多好受,蒙着脸面只露一双冷冽眸子,出声道:“追我三日,你还真是锲而不舍。”
鹤远回道:“你不同样自尽虎关一路跟到满洲城,这般比起来,还是阁下更有耐心一些。”
说着环臂抱于胸前,一只手撑在下颌作沉吟状,好似自顾自实然冲身前人说道:“让我猜猜看,你是在跟着谁。”
蒙面之人沉声不语,只静静看着作秀不已的鹤远。
“钟杜武?小六?”鹤远低声说出两个名字,目光一抬,望向眼前人,嘴角一弯缓缓开口道:“还是,满洲的二王爷?”
蒙面之人漠然相对,冷声道:“不用诈我,你想了解的我一概不知,你一个身外之人,何必非要趟这一趟浑水,若是就此死了,岂不是非常不值。”
闻鹤远轻轻摇头,回道:“我可不是什么身外之人,你所要盯着的人都与我有关,不上点心思,万一哪天被你下了黑手,那才叫非常不值。”
“你是在找死。”蒙面之人耐性被消磨大半,出声道。
鹤远见已是恼怒的蒙面之人,并未多大反应,站在原地,回声道:“也不知是谁,那天夜里被我按在地上一顿捶,捶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
咧嘴森然一笑,盯着蒙面之人,杀意升腾:“我问你,那天打晕我的那个人,他去了哪里?”
“下地府去找找吧!”蒙面之人遭鹤远揭了短处,终于是再忍受不住,怒喝一声冲了过来。
鹤远亦是早有准备,脚下生力踏陷土地迎去,怒道:“终于不逃了是吗!”
二人近身相触,蒙面之人身法脚力着实高得惊人,擦过鹤远奔来身影,见鹤远举掌挥来,竟是腰身掠过鹤远,眨眼凛至其身后,手掌变刀狠狠切向鹤远暴露在外的脆弱后颈。
鹤远身体前倾,靠前的腿弯曲下来,得以借力转过腰来,手臂亦是由这次转身甩了过来,抓在了蒙面之人切来手腕上,继而转身幅度不止,将弯曲的那条腿同样扯了过来,扯入空中携起力道踢向蒙面之人。
蒙面之人自是一惊,手臂受制抽身不得,只得硬接鹤远飞来踢脚,同样提膝踹向身前矮身鹤远。
几乎同时,二人皆是被对方重脚踢中,身如断线纸鸢倒退出去,摔在地面之上划出丈许撞在树干方才止下。
忍下传遍全身的剧痛,二人半跪起身,不动声色擦去嘴角鲜红,紧紧盯着眼前颇为狼狈之人。
但见蒙面之人快了些许,脚尖点在背后枝干之上,快若残息眨眼凛至半跪鹤远身前,居高临下,向着鹤远抬起惊神面庞,挥掌便打。
挥掌时刻,鹤远已是站起身来,可就在起身一瞬,蒙面之人的掌拍在了鹤远胸前,鹤远抵挡不下,再度倒飞出去。
见鹤远身形在地面翻滚几圈,蒙面之人怒意依旧,不肯留手欲要再度冲将过去,彻底诛杀眼前人。
只觉面上一凉,惊神伸手触得面孔,蒙面纱布不知何时被鹤远摘掉。
下意识便要伸手遮挡,却看鹤远踉跄起身,重重啐一口血水在地,举手晃晃手上黑布,说道:“不必再遮你面目,这些日子我没少打听些事。”
蒙面之人以手遮住面孔,双目中杀意更甚,怒火不止。
鹤远轻轻揉了揉吃痛胸口,遭这一掌滋味着实好受不得,窒了几口气险些昏厥过去。
“早就听闻这满洲有三痴,一者是为峙城都守的虎痴尤文我已见过,还有行痴与恶痴只闻大名。”鹤远缓缓说着,蒙面之人听在耳中已变了脸色。
“满洲虽大,亦或藏龙卧虎,但能有这等劲道身法脚力的,独行痴一人无二。”鹤远说着,突然叹息摇头,惋惜道,“本以为满洲三痴皆如尤文之流,不曾想你这行痴,如此不上台面。”
鹤远看着身前人,极尽嘲讽。
眼见的身前人竟是嗤笑一声,放下遮面之手,露出真容,平淡无奇纵使混在人群之中也不会引起丝毫注目,喑哑声音变幻,成了正常雄浑男声,说道:“不错,吾便是罗峰。”
“罗峰?”鹤远听闻,认真摇头说道,“没听说过。”
受着鹤远欠揍语气以及那贱兮兮的表情,罗峰站于原地静着心神,开口说道:“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那夜虽说一如鹤远所说,被他真真切切地按在地上捶了一通,也确确实实是被揍得鼻青脸肿口鼻出血,但当鹤远拿出来说这事时,罗峰自然是不愿意的,毕竟当日实乃是自己过分轻敌,遭鹤远卖了个破绽,继而一招落败被这厮穷追猛打根本还不得手,才会成了那般后果。
今日心中有底,又是有所防备,再想成为那般局面,罗峰定然不会让其如愿了。
故此想到那夜自己狼狈模样时,依旧是觉得脸上吃痛,看定鹤远将将站稳的身形,再展惊人身法,于原地消失一瞬,肉眼看去分明如凭空不见。
下一瞬,罗峰又是如凭空般出现在鹤远身前,鹤远攥着黑布的手尚不曾抬起,亦乎于不曾作出任何反应,罗峰身际眨眼便至。
一掌当头而来,罗峰气力不多浑厚,所以那夜硬接鹤远一拳便是吃了大亏,可所谓行痴,又如何盛名在气力身上,盛就盛在这一身诡谲多变的身法之上,纵使是气力再如何不佳,一掌奈何不得,那便两掌三掌,打得多了,总有打死你的时候。
只是罗峰不曾想到过,眼前这个精瘦莽力惊人的家伙,眼力高得可怕。
自己挥掌若临的轨迹,被鹤远视线尽收眼底,循着自己手掌而动。
迎至头顶之时,或是足可以将其间所蕴贯入眼前人的头顶,取了其性命。
可鹤远的一只手随着视线,举在了头顶之上。
掌至当头,发出一声闷响,罗峰与鹤远对拼一掌,皆退数步。
罗峰看着平复伤势的鹤远,侧目开口问道:“这些日子,还不清楚你究竟是什么人。”
鹤远很是嫌弃地丢掉手中黑布,回道:“小爷姓鹤名远,记住了。”
“鹤远?”罗峰低声重复一句,脑海摸索一番,显然不曾听闻过这般人物。
鹤远甩动几下酸痛手臂,说道:“名字可能不太响,但是小爷的称号你一定听说过。”
罗峰一愣,实然如此,这片乱世之中除了众多藩王之外,不外乎一些名头叫得极响的人物,例如满洲三痴,例如影无常,例如匪王等等,都是只闻其称,不晓其名,甚至于走在面前都未准能够认得出来。
能有这般实力,又如何会是无名之辈,故罗峰只以为鹤远本名不响只称其号而已,细声问道:“讲来。”
鹤远咧嘴一笑,说道:“小爷,行痴他爹。”
闻言罗峰蹙起眉头,竟真的思虑了刹那,想清之后露出不喜神色,冷声道:“口舌之徒,让人耻笑。”
鹤远摇头,认真说道:“我要是真得拿着行痴他爹的名号招摇撞骗,那才真的是让人耻笑。”
话落之时,鹤远暴动身起,起先几次都是自己被动还手挨了几下,虽说疼痛但还是心中较为火大,骂了几句觉得解不过气,又觉得眼前人很是欠揍,便趁其不备后,抄起早已酝酿许久的拳力,狠狠砸向离得极近的罗峰。
始料未及下,纵使罗峰身法再如何出众也来不及做些反应,被鹤远偷袭一拳砸中当胸口,惨嘶一声但见鲜红自口中喷涌而出,身形倒飞出去撞在树干之上,那一人抱的枝干竟是不曾止下罗峰倒退身形,被应声撞断轰然栽倒下去。
罗峰自是被轰飞出了林中,摔落在跑马道上。
那株光秃树木同样歪倒横于跑马道上,将路途拦成两截。
身后鹤远飞身出林,看着口鼻溢血煞是凄惨的罗峰,冷笑道:“别叫什么行痴了,叫白痴算了。”
继而跃至罗峰身前,一手提起罗峰衣领,将其拎至自己脸上,沉声问道:“那个打昏我的人呢?”
正逼问着,跑马道上嘈杂马蹄声传来,循声看去竟是一队欲往满洲的行商车队,其中不乏些执着兵刃的打手,数十人的车队浩浩荡荡,自远处而来。
鹤远看去时,闻细碎马蹄声,微微皱眉。
皱眉凝神之际,手中半昏半死的罗峰满脸鲜血,挣开了眼睛。陡然惊觉手中罗峰气息变化,回神扭头过来,只看得罗峰当头挥来得手掌。
这一掌亦是猝不及防,被罗峰打在正脸面,顿时撒了揪着罗峰衣领的手,直直向后瘫倒下去。
罗峰满目杀意踉跄起身,看着被一掌打晕过去的鹤远,正欲下得杀手,闻临近马蹄声,咬牙掂量片刻,扭身钻进道旁林中消失不见。
马队行至,得见横在路中的树干,领队一人观望片刻回到对中一辆马车旁,帐内有轻柔悦耳女声传来,问道:“大人,为何停了?”
领队回道:“路前不止为何横了一株树干,一路多是匪患,恐是草寇所为,还希望月儿姑娘做好准备。”
“大人费心了,小女子自是感激不尽。”帐内之人细声说道。
领队自是面色微红,既是见过帐内女子面貌好似倾心不已,朗声道:“应为之事,定会将月儿姑娘安全送至满洲城。”
说着走至队前,举手喝道:“戒备!”
数十执兵戈之人闻领队话语,皆是抽刀围住一队车马,看向周遭林中。
有人疾步跑到那横腰树干前,并未瞧得丝毫动静,正疑神时陡然见到躺在地上昏死过去的鹤远,举手示警,领队之人见状亦是心下一沉,做好厮杀准备。
“这里躺着一个人!”那人回过头来高声说道。
领队不觉眉头一皱,问道:“是死是活?”
那人俯身测下鹤远鼻息,尚是沉稳,站起身回道:“活着。”
又有几人移了树干,得以通行。看着被晾在地上的鹤远,有人出声问道:“大人,此人怎么办?”
领队之人只看一眼鹤远,摇头道:“离这满洲还有不短的路途,若是再遇匪寇定是顾不得他,见这人这般模样,又得费心费力照看于他。”叹气一口,摆手道:“将他藏一藏,生死交由天命罢。”
那人应下,车队向前行去。对中那辆马车中,有帘布轻轻掀起露出一张惊艳面容,秋水眸子恰好落在正被两人抬起欲丢进林中的鹤远身上。
认清鹤远后,自是眸中亮起颜色,朱唇微微开合,放下帘布,出声道:“大人。”
领队之人循声而来,问道:“月儿姑娘何事?”
“那人,救下吧。”帐中轻声道。
领队诧异,回神过来,辗转至另一侧冲抬着鹤远的二人出声道:“抬回来。”
正欲将其丢进林中的二人亦是扭过头来,露出不解神色。领队看着昏迷鹤远,便冲车队最后一辆平坦马车上一指,说道:“扔那上面。”
都是觉得帐中女子动了恻隐之心,却不见帐内女子微勾朱唇,露出一抹摄人心魄笑意,轻声呢喃道:“待你醒来,我便好好问问,他现在身在哪里。”
车队行走,直至声音不见。
罗峰自林中走了出来,面色铁青冷峻,咬牙切齿道:“命真大。”
——
满洲朝堂恢宏,比之其他藩王奢侈内阁简陋朝堂迥然不同,更像些藩王诸侯的样子。
钟杜武正闲庭信步般背着手走在这里,不时打量着,熟悉着这里的环境。
不知不觉里,眼前见朝堂正殿,止下脚步继而一笑,迈步走了进去。
大殿不见文武,空荡荡得只可听闻自己脚下回声传荡,又是环视一周,见正当前大椅之上静静坐着一人,细细盯着自己。
钟杜武神情自若,拜声道:“今日一见,满洲藩王惠政王果真神武,只是不知叫我这平头百姓来有何事?”
椅上惠政王看着钟杜武,并未有过多情绪流露,哪怕眼前之人背负弑杀自己爱子之疑,出声说道:“你钟杜武若是一个平头百姓,那这天下,可还有谁能够称之为人雄?”
钟杜武听闻自是连连摆手,惊声道:“惠政王这话倒是折煞我了,我一卖苦力的,何谈人雄二字,若是被他人听进耳中,不得将我除之而后快。”
“你如果那么容易死,怕是已经死了千百回了。”惠政王缓缓说道,“李聚宝想杀你,与你结怨之人数不胜数,皆是想要了你的性命,你这人精,仇家天下竟然还能这般蹦哒,着实令我有些意外了。”
钟杜武看着座上惠政王,笑道:“难道,惠政王就不想杀我?”
惠政王平淡回道:“我比谁都想砍了你的脑袋。”
“你不怕?”看着钟杜武平静神情,惠政王又是诧异问道。
“怕,当然怕。”钟杜武耸肩,“可是我不说,谁知道我怕是不怕。”
惠政王自是勾动嘴角,说道:“你这小子,着实有点意思,但你杀不了惠武。”
钟杜武突然冲惠政王伸了伸大拇指,赞叹道:“还是惠政王英明,看得透彻,我区区凡夫俗子,仗着点小聪明,碰巧胜了惠武一丝,又怎可能杀得了他。”
惠政王摇头说道:“你也不必这般自谦,你我心知肚明,这片天下,除你钟杜武再无第二人,你来吾这满洲,无非就是得罪李聚宝后,一众藩王中与李聚宝交恶且能够抗衡的,唯我满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