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回到学校,薛颖的课已经垒成山,每天四五节的上,如果有仪器可以检测,她的嗓子一定在冒烟。生活不易啊。钢琴培训课上,江楠看到她拆了绷带的手,硬拉着她去他母亲的医院看看。
江楠的妈妈是整形医院的医生,专攻疤痕修复。
江楠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
薛颖看了看,一周了,手背上倒是只有两个浅浅的牙印子,手心里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但是明显会留疤,一条短粗的伤痕歪歪扭扭。
真丑。
到医院时,江楠的母亲已经从医院提前回家了。江楠索性直接把人送到了母亲面前。
这是江楠第一次带朋友回家,还是位女性朋友,老母亲心中说不出的激动,拉着薛颖的手仔细看了看:“没事儿,只是皮肤浅表层受到了损伤,再加上有些色素沉着,之后做个修复手术就好了,我亲自给你做。”
江母看薛颖乖巧文静,又是老师,越看越满意,对儿子说:“江楠,天这么晚了,留薛老师在家里吃饭吧。”说完就开始张罗起来。
江楠看了看母亲,嘴角一扬,眼睛里透着狡黠。
他一直都觉得他的妈妈特别棒,因为特别懂他。
那一次,他给选修钢琴的老师们上课。所有人都盯着他,叽叽喳喳。唯独薛颖,坐在远远的一个角落里,看着身边的同事笑。那笑容,淡淡的,像黑暗夜空中的星星,微小却明亮,亮得身边的人都没了光彩。
江楠确定,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
那次追尾他是故意撞上去的。从停车场的时候就看见她了,没想到等红灯的时候,发现薛颖的车子就停在他的前面。脑袋里盘算着如何能更进一步,最后决定一踩油门。
记得薛颖有次问他,不怕被人误会而错过自己的姻缘?天知道他有多想被误会!绯闻这东西,有时候传着传着,就成真的了。
那次在酒店碰见薛颖。远远就看见了她,欣喜得不得了,走近一看,小小的肩膀不住地抖动,怎么在哭?他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把她抱在怀里,告诉她:别哭,别怕,我在。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无数次,他要出席希望小学的合作签约仪式。但是那一刻,天塌了他也不想管。
江母从厨房端了一盘糖醋排骨放到桌上,指着江楠的鼻子:“不许偷吃啊。”
薛颖毫不意外,江楠在江母转过身后直接就偷吃了一块。这道甜甜的菜居然是眼前这个一米八几男人的最爱。
“口水都流出来了,真可爱。”薛颖撑着下巴,眼睛眨巴眨巴,像盛满了细碎的星光。
江楠自然听出了薛颖是在说上次笑她流鼻涕的事。
“呵,你吃一块,口水一定流得比我还长。”一块排骨被硬生生塞到了薛颖的嘴里。
嗯,味道确实好。
“你们回来啦!”
江楠扭头一看,有些欣喜:“哥!”
顺着江母的视线,两个人从门口走了进来。前面那位一看就是江楠的父亲,两父子长得很像。老人看上去六十来岁,精神矍铄。
直到老人弯腰换拖鞋时,薛颖才看清楚走在后面的那个人是尹俊扬。心跳没来由的漏了一拍。从上次在希望小学到现在快两个月了,两人没有任何的交集。就在薛颖以为她的世界里不会再出现这个人的时候,他又这样无端端出现了。
说实话,她有些紧张。
每一次见到尹俊扬,她都莫名的紧张。
尹俊扬好像看见了她,又好像没有看见她。眉头微蹙,光洁的下颚线条紧绷。
晚餐很丰盛,气氛很诡异。一起进来的两人从进门就感觉不畅快,并且将这氛围一直延续到餐桌上,成功冷却了江母努力想活络气氛的热情。五个人围坐在一张圆桌,都各自埋头吃着饭,食之无味。
“薛老师是哪儿的人?”
薛颖抬头看了看,江楠父亲正望着她。
“我是a市人,因为工作在b市,所以现在住在b市。”
“做什么工作呢?”
“小学教师。”
“哪个小学呢?”
“xx国际小学。”
老人笑了笑,接着说,“我们江楠还是第一次带女生回家。嗯,不错,女孩子当教师挺好的。”
薛颖想解释——明显两位老人有些不恰当的联想,但是被打断了。
“不知您觉得什么工作不好呢?”说话的是尹俊扬,“哦……画画的。”
被这么一呛,老人有些下不来台,但处变不惊的能力还是有的,神色只愣了一秒转头说道:“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同意你们俩结婚的。”
语气不算重,却字字铿锵有力,不容置喙。
江父想起刚才下车时,看见尹俊扬从汪佳仪的车上下来,告别时俩人还抱在一起,就更气了。他很早就明确地跟尹俊扬说,他跟汪佳仪必须分手。很明显,这儿子根本不听这老子的。从刚才在电梯里,两父子就因为这个问题一路争吵。
“我跟谁结婚,不用你同意。就像你结婚,离婚,再结婚,不也没经过任何人同意吗?”
啪!
老人的手因为气愤有些颤抖。
薛颖终于确定她不适宜再待下去,找了个借口溜了。
一只手挡开了正要合上的电梯门。进来的是尹俊扬,一脸生人勿近。
薛颖不知道是不是该安慰一下旁边的男人,也终究不知道说什么好。
“薛小姐换男朋友的速度有够快的。前几天还是宴安,今天就成了我弟弟了。”
宴安?什么意思?
“不知道哪位才是薛小姐喜欢的呢?”尹俊扬望着镜子里的薛颖,语气里尽是嘲讽。
“或者……”一张俊朗冷冽的脸迅速在眼前放大,“都不喜欢?”
薛颖倔强地盯着尹俊扬,像头隐忍发怒的小狮子在无声地抗议。
“劳驾让让。”电梯门开了,尹俊扬大步流星,似片刻都不想多留。
薛颖就这么看着眼前的身影,一点一点,渐渐模糊。眼前的这个人怎么也不像她曾经认识的那个。
薛颖到家时蒙欣悦正站在阳台眺望万家灯火,仿佛陷入某种思绪。她突然想起刚才在门口看见了蒙欣悦,还有吴凯。虽然跟五年前样子有些不同,薛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两个人看上去有些……亲密。
“欣悦,你和宴安律师谈得怎么样了?”
“你是说跟吴凯吗?”蒙欣悦倒是毫不避讳,“还行,问题不大,跟最开始我们跟宴安说的条件差不多。”
“哦,那就好。”
“我过几天可能会回老家一趟。”蒙欣悦说着,像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定。
“一个人吗?”
“和一个朋友。”
“路上要小心。”
“好。”
夜风清凉。蒙欣悦拢了拢披在身上的毛绒毯,望着城市车水马龙,辉煌的灯火一盏接一盏,挂在黑色绒布般的夜空。
没有一盏为她而亮。
世界很大,大到不知该去往何方。世界很小,小到睁开眼闭上眼都能见到你。即使离开了五年,即使在异国他乡,那个人的声音也无时无刻不在耳边响起。
她和吴凯的重逢是在一间法式餐厅。
下午,蒙欣悦到的很早,特意选了一个靠窗户的座位。阳光正好,透过玻璃窗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光影交错,随着清风摇摇晃晃。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咖啡香。
突然想起,当初和吴凯告别时,也是在这样一间法式餐厅,窗外也有一颗樱花树。花瓣层层叠叠,开得正欢。
“欣悦。”
久违的脸出现在眼前。利落整齐的短发,英挺的剑眉,高鼻梁,薄薄的嘴唇。模样没什么变化,只不过每一寸都被时光雕刻得更加精致。身上穿的是一套烟灰色的西装,把男子本就出众的身型修饰得更加完美。
“你这样穿真好看。”
想过无数句开场白,最后说出来竟是这样。
男子把手里的外套放在一旁,坐得笔直,跟以前一样,无论坐着站着,总是习惯性背打的笔直。
“这是当时的录音。”没等吴凯开口,蒙欣悦直接拿出了一只录音笔,录的自然是当时和宴安的对话,“里面详细记录了当时宴安答应的原因和答应的条件。”
蒙欣悦心里没底。坐在对面的这个男人现在是b市数一数二的律师,赢了无数个胜诉率几近于零的官司。她不想放弃这次独家报道宴安的机会。这段录音是她唯一的底牌。
吴凯倒是一点也不意外会有录音,只是看着面前的女子,静静地,一丝一寸都不想错过。瘦了,头发剪短了,刚好齐肩。一双眼睛在阳光的映衬下闪烁着光。好香,和以前一样,明明从不用香水,但就是有股香气,让人迷恋。
蒙欣悦还在说着什么,吴凯根本听不见,只看见两片蜜桃色的嘴唇一张一翕,让人有想吻住的冲动。
“欣悦,这场官司我赢不了的。”
世界突然寂静。
“因为,是你。”
蒙欣悦搅拌咖啡的手顿了一顿,汤匙碰到杯壁发出清脆的响声。
是谁的心湖被丢来的一颗石块激起了涟漪?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他过得不好,很不好。思念像是无药可解的毒,在每个睁开眼的瞬间锥心蚀骨。总是梦到蒙欣悦最后望着他的那个眼神——空洞,无助,绝望。
他明明是要让蒙欣悦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他以为时间久了,一切就淡了,就忘了。哪有谁离开了谁就活不下去了?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没了蒙欣悦,连呼吸都觉得痛,从心尖开始,一寸一寸蔓延。
他想见她,哪怕远远的,只看一眼也好。可是他找不到她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杳无音讯。他以为他的人生也就这样了。你看,老天爷让他们重逢了。
“对不起。”
蒙欣悦感受到一只大手覆上她的手背。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温柔地握住她的指尖。
好暖。
暖到让人想抓得更紧。
幻想过无数次重逢,当那个人真正出现在眼前时竟觉得是那般不真实。在异国他乡的日子,她常常站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不知道何去何从。她多想有一只手能握住她。那个曾经站在身边,牵着她护着她的人,不见了。
一瞬间,眼底雾气朦胧。
今天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上次宴安的采访大卖之后,杂志社决定新开一个专栏,采访现在各行各业里最具人气的代表人物。第一期选中的就是吴凯。
这次她负责的主要是摄影部分,所以一直是负责文稿的另一个同事在联系。吴凯看到她时很惊讶,随后眼里溢出的毫不掩饰的欣喜。
天知道她有多努力才按住了那颗怦怦乱跳的心。仿佛陷入初恋的青涩少年,只是听到对方的声音都觉得犹如天籁,她甚至不敢抬头看对方。
“都说一位成功男人的背后一定有一位成功的女士,不知道您对这句话有什么看法呢?”说话的是蒙欣悦的同事。
不意外会问这样的问题。只是,听到答案的时候,心不是不痛的。
吴凯低着头思考了一会,回答道:“我很感谢我的妻子……”
采访结束时,吴凯很绅士地提出送她们俩回家。两个人住在不同的方向,于是安排了两辆车。蒙欣悦上车时才发现,坐在驾驶室的竟是吴凯。
男子调皮地眨了眨眼睛:“送你回家。”
一路无言,安静的空气里流淌着淡淡的抒情曲。广播里男子温柔浅唱陈绮贞那首《我喜欢上你时的内心活动》:
在九月潮湿的车厢
你看着车窗
窗外它水管在开花
椅子在异乡
树叶有翅膀
上海的街道
雪山在边上
你靠着车窗
我心脏一旁
我们去哪
你看那九点钟方向
日内瓦湖的房子贵吗
世界上七千个地方
我们定居哪
告诉我答案是什么
你喜欢去哪
青海或三亚
冰岛或希腊
南美不去吗
沙漠你爱吗
我问太多了
知道吗
这里的雨季只有一两天
白昼很长也很短
夜晚有三年
知道嘛今天的消息
说一号公路上
那座桥断了
我们还去吗
要不再说呢
会修一年吧
一年能等吗
你还去吗
你喜欢吗
好甜的歌,竟听得眼角有些潮湿。
男子爱上女子时恨不得把最好的一切都送到女生面前。爱情最美的样子,大概是彼此相偎相依,看遍人世间每一处风景。
下车时,吴凯绕到后座替蒙欣悦打开车门。
有那么一秒钟的犹豫,蒙欣悦握住了吴凯伸出的手。
“欣悦。”吴凯拉住转身要走的她,“下一周,我们一起去看望爷爷奶奶吧。”
下周是奶奶的忌日。爷爷和奶奶是合葬的。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空气里响起蒙欣悦的声音:“好,一起。”
刚才薛颖对她说:“欣悦,无论怎样,我希望你能快乐。”
她听懂了薛颖的祝福,更听懂了话语里的担忧。没错,她是跟吴凯,跟一个有妇之夫一起回她的老家。他们曾是彼此的全部,如果要有一个人陪她回去,回望她不愿回首的过去,这个人她只想是吴凯。
她想见他。
就只是见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