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性心神一驰，立即转身，合十行礼，说道：“弟子空性见过掌门师叔。”抬头一望，只见渡心常年木然的面容，此刻却是一片遗憾之色。空性一鄂，心下转念：“师叔所辩得是《金刚经》，有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略一思量，回道：“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
渡心微微一笑，道：“空性你虽禅理妙辩，但这十余年的所作所为，却非佛门弟子的清净梵行。”空性心头一凛，便想起当年入达摩院时，渡心所说的‘摄心为戒，因戒生定，因定发慧’，合十道：“弟子愚钝，难以摄心为戒，只好学武而摄心。只不过学武亦讲究胜败，恰和禅定之理相反，弟子惭愧，无法摒弃这胜败心，还望师叔解惑。”
渡心叹道：“胜者生怨，负则自鄙。去胜负心，无诤自安。你可是对那上乘绝艺，已有措意？”空性听他一语道破自己心意，又是奇怪，又是吃惊，回道：“弟子生性痴顽固，勤习外门功夫十余载，已感再难寸进。我佛传下无上法门，弘法降魔。倘若外魔侵来，弟子道浅，难用佛法点化，须得出手降魔不可，又感力有不逮，固有此心。”
渡心道：“以你现在修为，若要降恶伏魔，该用何种功夫？”空性躬身道：“弟子所使武功，皆一味霸道，功夫浅陋，若非得出手，龙爪手当可克敌。”他语气仍是谦和，不敢有丝毫贡高自慢之心，但语意中颇有傲意。渡心道：“以你所言，在龙爪手的造诣，你已到了至高境界。”空性额头沁汗，答道：“弟子妄言，只因未学得上乘武功，不敢论优劣。”渡心道：“武功无优劣，功力有高下，佛法更是渊深难测。你若欲窥得高深武学，须当从佛学中觅得。”空性额上汗水涔涔而下，道：“师叔指点甚是，弟子所习武功尚自不得周全，却贪心其余的武学奇经，已犯了贪念，还请师叔责罚。”空性数十年苦练武功，外门功夫已艺盖全寺，方至近月，才感无半点进境，料想自己只要练了本派的上乘内功绝艺，例如般若掌、无相劫指等，武功当可再得精进。一转念间，便觉渡心只不过大言炎炎而已，武功于佛学背道而驰，武功高低于佛学修为却有何等相关。
渡心见他脸上初现愧色，但随即双眉展开，又是一脸淡然无畏之色，显然并未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长叹一声，说道：“若然允你，也未尝不可，只不过练下去，似是而非罢了。”
空性双眸闪动，似有所思。半晌之后，忽然神色一动，仰起脸来，颇为殷切地道：“那么，以师叔所见，如何才能习得广大神通。”
渡心静静地答道：“若有广大神通，则需有无边佛法。”
空性微感失望地轻呼了一声。渡心浑似未见，抬目凝注天空，自言自语般地续道：“我少林一派，自达摩祖师一苇东渡，开派迄今，代有贤能。不但绝艺日益精妙，且因昔代掌门均系有道高僧，个个虚怀若谷，大勇似怯，大智若愚，于佛法妙语中而开悟。所以能够于无形中领袖武林数百年，始终不为他派所忌。”接着，轻轻一叹气，续道：“少林武功因禅武合一而博大精深，‘以禅入武，习武修禅，’空性你需牢记这八个字，否则纵穷毕生之功，武功一道，也不易有成，且会反噬成劫，断生入灭。”说罢这句，脸上显出一片异红，他再不多言，跏趺而坐，瞑目似入定中。
空性一时不明所意，合十一礼，飘然而去。过得三日，他似有所悟，欲再听渡心明示，又上‘悬练崖’，却见渡心容色枯槁，脸面皱纹深刻如壑，已然坐化。空性呆了片刻，察其死因，却是筋脉俱断，暴毙而亡。
是此以后，空性隐隐觉得渡心禅师之死，于他生前所留的一段话，大有关系。此刻听得萧峰出言与渡心所留之言，竟所道相同，不由得暗暗纳罕，心中思潮暗涌：“渡心师叔为何会突然暴毙，这中间到底有何隐忧？我为何将数种上乘武功贯通，武学修为却仍难见精进？”一时呆呆不语起来。
其时，朔风送爽，野草拂拂，血腥迷漫于空中，乌呜遍于广场之中，此刻广场上千余人的目光一齐凝注在他脸上。适才两人动手过招，倏忽快若闪电，现下分开，除了第一流高手之外，余人都没瞧出谁胜谁败，只是眼见萧峰神采奕奕，行若无事，空性却皱起眉头苦苦思索，显然胜负已分。
空性空中默念有声，突然双目陡然大睁，喝道：“你把话说清楚？”萧峰微微一笑，朗声道：“晚辈昔年曾听贵派一位大师讲经论佛，曾言道：‘少林派武功传自达摩老祖。佛门子弟学牙，乃在强身健体，护法伏魔。修习任何武功之间，总是心存慈悲仁善之念，倘若不以佛学为基，则练武之时，必定伤及自身。功夫练得越深，自身受伤越重。如果所练的只不过是拳打脚踢、兵刃暗器的外门功夫，那也罢了，对自身为害甚微，只须身子强壮，尽自抵御得住……”
众僧忽听萧峰大讲佛法，均感诧异，但觉其中暗含妙理，当下也不出声打断，且听他所说什么。
只听萧峰续道：“若是练习上乘武功，每日不习佛法，实乃自损佛体，以至于到后来神通尽失，武功练至诸门之际，体内所含戾气顿生，便到了生息绝灭之时……。”空性终于明白，为何渡心师叔会突然一夜之间，便暴毙而亡，心中也明白了渡心师叔的苦心，只觉今生今世，苦练武功、称雄江湖，实乃一条断生入灭之路。他合十一礼，说道：“得闻萧施主一番言语，尽解老衲生平之惑，老衲由衷感谢。”萧峰抱拳一礼，道：“不敢！”
这时只听空闻赞道：“善哉！还请萧施主再说佛法。”萧峰心底苦笑，他不通佛法，只不过前世曾听得少林寺一位无名高僧道佛语真谛，他心有所感，便牢记于心，此时拿来劝少林寺的高僧止戈平怨，却也起到奇效，心念一动，当下续道：“诸恶皆因，苦因莫作，诸善皆果，乐善奉行；世间生灭，众生寂灭，善恶真幻，自净其意。还望大师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