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峰一偈颂毕,少林群僧听得偈中‘业有因果,善恶自诤’深意,不禁齐声诵道:“阿弥陀佛!”声音十分虔诚,似已看破红尘万象,万念皆空。众僧均想:“罪恶不消,劫难不休,今日合众人之力虽能将魔教覆灭,但也只不过了结一时恩怨,世间之事如斗转星移,他日必有业报,难脱七苦。魔教之人日后若能放下屠刀,自会回头是岸,倘若执迷不悟,也是自坠无边劫难。”
空闻双手合什,低头默语,神情庄严,有顷,才道:“昔年空见师兄命丧谢逊之手,我佛门弟子便决心不与魔教之人善罢甘休,只道是降魔诛奸,乃普救世人,我辈学武,本意原为弘法,学我佛大慈大悲之心,解除众生苦难,除一魔头,便是救世人无数。今闻萧施主高见,过往亦不过是违我佛勿嗔勿怒之戒而已,真是莫大罪过。”顿声,高宣一声佛号,陡然一晃身,纵落在成昆尸僧旁,伸手径去检视其身子,叹道:“可惜,圆真的‘九阳功’出神入化,却不用于正途,终是自食其果。”萧峰一怔,转而一喜,不禁问道:“大师,可是已辨明此人身份?”空闻的声音悠然淡定,缓缓道:“不开口的和尚,不知他所念何经。圆真却是成昆不假。”
原来,成昆当年拜入空见神僧门下,成为其关门弟子,法号圆真。但他入寺之后,终年闭关不出,除了对三大神僧稍有礼貌之外,合寺僧侣,他谁也不加理睬。即使到了每年达摩老祖一苇渡江之日,寺中例行考较武功,由四大神僧评定高下,指明优劣,每次也都以生病,卧床不起,而为由避开。谁也不知他是真病还是假病,也不知道他功夫到底如何。
空闻贵为一寺方丈,城府又是极深,见其行事如此鬼怪,又如何不防着他是否对少林有什么阴谋诡计,只是碍于空见师兄的颜面,不便出手试探他的武功底细。后来又见圆真终年不见外人,却是皈依我佛之梵行,渐渐便不放在心上。
此时又见萧峰直指圆真蓄有恶行,言语振振有辞,并非无的放矢,观其行事也自有一股顶天立地之势,更兼精擅佛法,该是和本门有莫大渊源,当不会做损及少林颜面之事,回思过往,心里便对圆真起了见疑之意,心想:“圆真拜入空见师兄门下之时,正是谢逊在江湖上滥杀无辜之始,看起来此事并非巧合了,若然成昆便是圆真,料想成昆乃是为了寻求庇护,假意拜入空见师兄门下,空见师兄慈悲佛心,为化解他与谢逊之间恩怨,历经‘怨憎会’一苦,这其中的宿因业果,当真是说不清了。”又朗声道:“圆真虽乃佛门弟子,但不想他竟是朝廷鞑子的鹰犬,为虎作伥,落得如此下场,当真是自食恶果……唉!”说罢,一声长叹,当中包含了无穷悲悯懊悔和自责。
此言一出,矛头已转向蒙古鞑子,亦是说少林对明教的敌意已消,化干戈为玉帛之意已显露无遗。群僧和众豪杰齐声大哗。各人面上神色各异,有的诧异,有的肃然,有的恼怒,有的鄙蔑,实是难以形容。但空闻方丈德高望重,在江湖上享誉盛名,众人无不敬仰,思虑良久,不由便信了几分,纷扰声便渐渐停歇下来。
萧峰望向空闻,但见他双目澄澈莹润,脸上悲悯之色殊甚,心头不觉涌起一个念头:“空闻大师似乎已洞悉当年诸事,一言掩尽过往是非,不愿言明成昆乃是罪魁祸事,将一切罪恶推脱于朝廷,致使少林清誉不致因成昆而受损。不错,成昆乃是首恶,但毕竟是少林弟子,若是其中原由传将出去,于少林派的颜面实是大有损伤。”一念及此,开口道:“萧某此番惊动诸位,正是要揭露朝廷的阴谋,使明教和各派尽其前嫌,不知各位英雄意下如何?”
便在这时,只听一人轻笑道:“空闻大师果然慈悲为怀,直似仙佛,空见神僧之仇也能在心中化解。不过我们都是粗野俗人,杀父杀兄之仇却无法释怀,数十年的恩怨历历在目,加之今日惨死的群豪,新仇旧恨,如海成山。萧少侠,又岂是你能一言揭过的?”话中点明空见死于谢逊之手一事,实是对空闻大师胆小怕事颇有讥樊意。
话声一落,各派于明教积年仇怨涌至心头,一幕幕亲友师长伤折毙命的情景闪现脑海,登时纷扰又起。少林僧众亦是哗然,此人虽言之有理,但言语中讽刺他们的方丈,无异是对少林极大不恭。空闻方丈却安详镇静,一如平时,沉声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这一声低沉凝劲,众人俱感耳中一震,嗡嗡大响,已用上了佛门狮子吼的神通。
萧峰神色冷厉,仿若未闻,目光扫过人群,眉宇一轩,陡然一声清啸发出,清响明亮。众人立觉脑中一清,被狮子吼所震而致的呕吐眩晕随之化解。
空闻方丈只为镇住少林群僧的哗声,不自觉之中用上了‘狮于吼’功夫,吼声一出,登感造次。这门佛家‘狮子吼’功夫实是一门厉害的武功,当年在王盘山上,金毛狮王谢逊夺得屠龙刀后,便以此功震毙数十位各派高手。此次光明顶上的群豪,功力参差不齐,空闻此功一出,便怕有人抵受不住,若有人被震毙,或震成重伤,少林便无故和别派结了仇业。
但见萧峰替他解了围,心中既感且佩,合十一礼,微微一笑,道:“萧施主仁义过人,老衲好生佩服,日后有暇,还望驾临敝寺,老衲要一尽地主之谊,共研佛法。”语罢,不待萧峰答话,转身走向群僧,低眉伫立。
萧峰躬身一礼,忙道:“不敢。”待空闻回到僧众之中,蓦地大喝一声:“无耻鼠辈,滚出来。”声如雷霆闷响,劈头贯耳,震得众人神魂动摇。场上登时一寂,众人皆知他这一喝意欲为何,无人敢应一声。萧峰半晌不见人应,目光一寒,又喝道:“萧某在此,明人不说暗话,有种的给我滚出来!”这一声威势更足,四面群山回声阵阵,似有无数声音厉声高呼道:“滚出来,滚出来……”众人只听得耳鸣胸闷,正觉难受已极,忽听一声惨叫,掉头一看,只见华山派鲜于通身后一名弟子两眼直瞪,一线鲜血汩汩流出,蓦地向前一蹿,扑倒在地。
鲜于通一惊,抢步扶住弟子,一探他鼻息,竟尔气绝了。惊念未觉,只觉一股气流激荡席卷而来,身形立时不稳,踉跄数步,已站在萧峰身前一丈,只怕萧峰突施辣手,不禁骇然欲绝。他一身儒袍,裾袂广博,俊雅潇洒,此时却被萧峰一手‘擒龙功’将衣袖震碎,更兼吓得面如土色,狼狈不堪之极。
萧峰目光转到鲜于通脸上,森然道:“你是哪个?竟敢指使弟子胡言乱语。”鲜于通强镇心神,勉强一笑,说道:“不才华山掌门鲜于通,我门下弟子所道不过乃属事实,阁下动辄便取人性命,未免太狠了。”萧峰木然道:“华山派,哼!没听说过!背后挑唆之人,萧某见一个杀一个,你又如何?”
鲜于通轻轻一笑,朗声道:“萧少侠,你这话实在大言不惭,你虽武功高强,连少林高僧也甘败下风,但却也不能堵天下悠悠之口,此间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独自一人,杀得了么?”他这话中之意,已将其余诸派捎带上了,若是萧峰动手,必是势成骑虎,于天下群豪为敌。萧峰冷哼一声,上前一步,衣袍已激荡而鼓。
萧峰虽一言未发,但场中众人却已明了其意,倘若动起手,他鲜于通将第一个没命。鲜于通心神一寒,不自觉双拳一紧。但他心知此时此地,决计不能示弱,冷笑一声,道:“正要请教!”萧峰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好!萧某就先杀了你,省的你在此谣言惑众。”萧峰见其辞意不善,且善于雄辩,便知此人乃是工于心计之辈,若再由他说下去,群豪激愤起来,变故必生,到时自然乱斗一场。鲜于通见他目露凶光,心神一凛,气贯全身。
萧峰微一冷笑,方欲抬手,突然之间只听两声清啸传出,啸声高昂,心念一动,:“华山派竟还有高手!”俊美一挑,斜睨看去,只见华山派中同时跃出二人,一高一矮,年纪均已五旬有余,手中长刀闪耀,纵身来到萧峰身前。矮老者先是长笑一声,他声音极尖,宛如鸡镣,难听之极,但中气却沛然莫御,直冲上天,接着冷冷道:“姓萧的,老朽见你武功高强,倒有几分英雄风范,但要辱及华山派却是不能,我华山派绝没有贪生怕死之辈!”高老者接着长笑说道:“不错,大不了跟他拼命,更何况咱们师兄弟有一套两仪刀法,一旦使出,当世无敌。”他身材颇高,话声雄浑,倒也神威凛凛。
华山派弟子随声响应大声鼓噪起来,纷纷叫嚷道:“小子,速速磕头认错,或许能留你个全尸!”“两仪刀法,天下无敌!”鲜于通微微一笑,道:“还盼两位师叔,大展雄风,扬我华山之威。”眼底却流露出一丝幸灾乐祸之色。
萧峰察觉到鲜于通神色的异样,不免匪夷所思,听鲜于通所言,这两位也是华山派的耋宿,他们欲与自己拼命,鲜于通为何会有如此神情?心念一转,冷冷道:“势逼此处,萧某便领教两位高招了!”当下高矮二老倏然分开,一左一右,阴阳相对,游走几步,双刀一左一右向萧峰攻至,风声大振,端得凌厉无俦。
萧峰瞧着双刀攻来,寂然不动。高老者只当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抵挡,露出喜色,张口叫道:“师兄!这小子被咱们吓呆了!”一句话未说完,忽地眼前一花,萧峰右手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人,横档于前,正是鲜于通。两人大惊,纷纷收招,向后跃出数尺。萧峰这两下倏进倏退,擒鲜于通挡二人刀势,实在快得不可思议。众人只瞧得呆了,浑然忘了喝彩。
矮老者举刀虚砍一下,厉声道:“小子,你是在太卑鄙了,快放了我掌门师侄!”高老者也大骂道:“小子你真不害臊,实在卑鄙之极。”两人一言一和,古怪之极。萧峰淡淡一笑,提着鲜于通,说道:“两位前辈要救你们掌门,倒也不难,只须你华山派回转中原便可!”两位老者相望一眼,矮老者道:“我们师兄弟绝不受人威胁!”高老者紧接着道:“不错,可杀不可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