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料,韩夏军原以为昨个在他想劝下,最终用了药的刘女士,今个半下午竟独自离开了医院,此刻,直接趴在床边不停地咳血,这让他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妈……”
声音嘶哑,夹带着哭腔,韩夏军上前,随手从桌上拿来卫生纸,扯了些帮其母擦拭嘴角残留的血渍,他流着泪,痛声质问: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离开医院?难道你不要我这个儿子,不要小佳了吗?妈!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啊?
不管我是从哪借来的钱,但只要你的病能治好,我总会把钱给人家还上的……”没错,韩夏军用的就是质问,他怕啊,怕眼前的母亲因今日之举,和他阴阳两隔。
怀着这样的心境,他忍不住不发火,忍不住不去质问。
然,刘慧琴丝毫没有不悦,她吃力地靠坐在床头,继而极度虚弱地抬起手,帮韩夏军擦拭脸上的泪水,笑说:“妈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妈不想拖累你你明不明白?
再说……再说妈知道自己的病是怎么回事,又何必百花冤枉钱……”
“谁说是在花冤枉钱?人大夫都说了,只要你好好住院治疗,迟早会好起来的!妈……走,我这就背着你回医院……”
韩夏军说着,就要背刘慧琴起身。
“小军,别……妈只想好好躺会,在家和你说说话……”
刘慧琴心里是暖的,在被同样疼爱到大的女儿夏丽伤得一颗心拔凉拔凉的时候,是眼前的儿子温暖了她的心,
如果有可能的话,她自然不想早早离开这个世界,不想再也看不到儿子和小女儿。
“可我……可我……”
韩夏军嘴角翕动,几度想要说“可我不想做没妈的孩子”,却怎么都道不出后话,只能任由眼里的泪水滚落。
“傻小子,哭什么啊?!”
刘慧琴又哪里不知儿子为何这般落泪,为何话到嘴边,偏偏一次次咽回腹中,因此,她心里其实也极其不好受,
但生死有命,她患的不是普通病症,是癌症,且是癌症晚期,就算她想要努力活下去……然,身体目前的状态却不允许……
忍着心痛和对儿子的愧疚,刘慧琴努力让自己保持着微笑,她说:“妈清楚你想说什么,可有些事强求不得,答应妈,别再给妈乱花冤枉钱……”
见韩夏军别过头,擦拭着脸上的泪水不做声,刘慧琴又说:“其实妈猜到了,你近期往医院那个无底洞填的钱,十之八九是你韩爸爸给的……妈没说错吧?”
闻言,韩夏军依然默不作声。
“你知道的,妈当年是真得很愧对你韩爸爸,而这样的我,哪来的资格用你韩爸爸的钱啊……”
刘慧琴如是说着,眼里的愧疚毫不遮掩,熟料,韩夏军这一刻重新与其四目相接:“钱虽是爸给我的,但那是我借的,我有和爸说过,等我有了钱一定会尽快欢他。”
“你在外借的钱还少吗?为了给我治病,你说说你在外面借的钱还少吗?小军……”
抓住韩夏军的手,刘慧琴手上用力,眼里充满焦虑:“你的积蓄都花在了妈身上,你向朋友和同事借的钱也花在了妈身上,
最近你又从你韩爸爸手上拿了不少钱,用来给我治病,如果说……如果说妈这病能够医治好,你借那么多钱倒也没什么,
大不了等妈痊愈了,用以后的日子赚钱还给人家,但现实是妈没多少日子好活了,你知不知道?
没准……没准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难道你要让妈死不瞑目,在临死前……还要看着你在我身上花大把大把的冤枉钱?”
“我不会让你死的!你是我妈,我绝对不会让你死的!”
韩夏军情绪激动,他说着,欲再度背刘慧琴回医院。
也就在这时,隔壁房间传来韩夏丽厌烦尖利的声音:“有完没完啊?!还要不要让人睡觉了?真是烦死了,放着医院不住,跑回家来添乱,是想叫谁不好过?”
听到这一句句如剜心的言语,刘慧琴骤然间再度猛咳起来。
韩夏军见状,忙在其背上轻拍,帮着顺气。
“妈,那就是个疯子,你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你看开些,人大夫都说了,只要咱们按照医嘱好好用药……”
真能医治好么?韩夏军心里是有答案的,可要他就这么放弃给生养他一场的母亲治疗,由着这人被病痛折磨,继而痛苦离世,他做不到!
“妈没事,你看,妈现在好多了。”
轻拍拍韩夏军的手背,刘慧琴神色间尽显疲惫,语气虚弱说:“就别送妈去医院了,妈想住在家里……对了,小佳她……”
在离开这个世界前,她最放心不下的,无疑是尚且年幼的小女儿……父亲在接受劳动改造,
恢复自由得到76年,而他有过劳改这一经历,日后即便回归自由,又靠什么来生存?
这要是连他自个都无法养活,怕是更谈不上抚养他们的女儿。
但……但就这样把养大小女儿的负担压在儿子身上,作为一个母亲,她对得起儿子?
为给她治病,儿子已经负债累累,若果再给他肩上增加担子,那个她从未见过的儿媳妇会愿意?
想到这,刘慧琴在心里摇头,不可,她不可以把小闺女这个担子压在儿子身上,起码不能一压就十一二年。
至于是十一二年,不是更久一些?
源于十一二年后,她的小女儿就成年了,到那时,小姑娘找份工作,养活自个应该不难。
“小家很好,放学回家帮着他嫂子择菜洗菜,陪小侄子玩儿,是我和他嫂子的好帮手呢!”
韩夏军没说谎,却也不全是实话,但他这会儿只能如此说,总不能告诉患病的母亲,小妹她很懂事,帮着她嫂子带小侄子,
帮着她嫂子做力所能及的家务,可他媳妇……根本不喜欢这个小姑子,日日看其不顺眼,没少和他在私底下争吵。
不能说,韩夏军虽粗枝大叶,然,他很清楚,有些话他是不能在这说的。
刘慧琴眼里染上一抹淡淡的笑意:“小佳给你和你媳妇添麻烦了。”
“没有,小佳没给我们添麻烦。”
韩夏军摇头。
“小军……”
刘慧琴轻唤,有些欲言又止。
“嗯?”
韩夏军静静地看着其母。
“等到了76年三月初……小佳她爸爸就能释放,在这之前,小佳就麻烦你这个哥哥照顾了,妈知道这于你来说是负担,也知道是妈自私,
却不得不把小佳暂且托付给你,但妈没其他法子……小军,这辈子就当是妈欠你的,如果有来生,
你要还是妈的儿子,妈一定千百倍对你好,当然,要是妈再无缘做你的母亲,便只能欠你的了!”
刘慧琴神色认真,说出口的话,怎么听都像是在交代遗言。
事实上,这确实是刘慧琴的遗言,是她想在自己清醒的时候,将小女儿托付给儿子暂且照顾的遗言。
韩夏军听完她说的,豁然间站起身:“我说了你不会有事,你就一定不会有事!”心知这是自欺欺人,奈何韩夏军张嘴就说了出来,足见他多么不希望失去自己的母亲。
没去管刘慧琴是何表情,韩夏军走出卧室,一把推开隔壁的房门。
“妈现在这样你是不是很开心?”
韩夏丽本将头梦在被子里睡觉,好吧,有没有睡着,只有她自个知道,不过,在房门被韩夏军推开的一瞬间,她掀开被子,头发乱得像鸡窝,怒瞪韩夏军:
“你是吃了枪药不成?我可没招惹你,凭什么要在我面前大呼小叫?”
见韩夏丽丝毫不知错,韩夏军本就心火翻涌,一时间他难再忍住,三两步来到韩夏丽床边,扬手就给其两巴掌。
“从小到大妈疼你爱你,你又是怎么回报的?高中毕业,不好好找份工作帮妈减轻生活负担,偏要偷着跑去帝都,结果倒好,
和人贩子搅和在一块儿,被判刑、被送去改造,刑满释放,回到安城,依旧不想着找工作好好过日子,成日待在家吃闲饭不说,
还没事找事,惹妈生气,看着妈状态不对劲,不知道送妈去医院做检查,以至于……以至于妈的病越拖越严重,夏丽,你有心吗?”
直视着韩夏丽,韩夏军一脸愤怒:“你没有,你纯粹就是个祸害!妈如今需要住院治疗,你不说在旁照顾,起码有空了去医院看看妈,可你有去过一次?
不看望妈,顶替了妈的工作,却又不好好上班,时不时地请假躺在家里,就这你还有脸在家里张牙舞爪,滚,你从这个家里滚出去,免得妈看见你心烦!”
韩夏丽忍着双颊火辣辣的痛感,狠狠地瞪着韩夏军,吼出声:“我凭什么滚出去?我现在是文公团的正式职工,那这房子便是我的,想赶我出去,你确定不是在痴人说梦话?”
“懒得和你多费唇舌!”
韩夏军上手,拽着韩夏丽的胳膊,将人直接拖下床。
“放开我,你放开我!”
韩夏丽挣扎,一只手拍打着韩夏军,双脚更是不闲着,用力踹想韩夏军的小腿,她双眼赤红,咬牙说:
“我确实不是个好女儿,我确实给你们丢了脸,但你把妈患癌症的根由扣在我身上,我不认!”
实际上,韩夏丽特别后悔,后悔她不该忘记早点带其母前去医院做检查,明明她刚重生那会,到去帝都前,
都有想着这一世绝对不能让亲妈再死于癌症,要带亲妈前去医院早检查早治疗,免得重蹈覆辙,过早失去母亲。
然,等她改造期满回到这个家,却把什么都给忘了……没有发现亲妈身体出现状况,成日浑浑噩噩,这就导致了……这就导致了上辈子的事,这辈子重现。
她的母亲,昏倒在家里,被兄长送往医院,经大夫诊断……癌症晚期,是癌症晚期,治不好的那种,唯有用药物抑制癌细胞扩散……
最关键的一点是,刘慧琴女士,她的母亲明明在发现身体不对劲时有去过医院,有从大夫口中得知自个身患癌症,
却没有遵医嘱立时立刻办住院手续,强撑着身体上班,把病情一日日拖着……生生拖到了癌晚期。
知道亲妈的病情严重到与上辈子没差别,韩夏丽悔啊,奈何后悔没用,于是,她用装聋作哑,来麻痹自个,好叫自个心里好受些。
免得背负太多,压得透不过气。
于是,韩夏丽在接替其母工作后,自甘堕落,和以前自认为是她对象、文工团文领导的小儿子文涛暗地里混到了一块儿。
几年没见,文涛已然结婚,且和他妻子育有一女。
而她……明知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么无耻,却就是要去做,好换取文涛给的好处,再拿着那些好处前往百货商店买这买那装点自己,以此打脸那些说她是非之人的脸。
是,她是有被送去改造过,可这又怎样?她出来后,不照样活得光彩照人?!
熟料,文涛那个王八蛋……半个月前得知她有了身孕,竟然要跟她断了关系,哪怕她信誓旦旦说她极有可能怀的是个儿子,对方依旧冷着脸命令她,尽快把肚子里的麻烦解决掉。
否则,别再想从他身上捞半点好处,甚至撂下狠话,不照他的话做,等着喝西北风去吧。
很显然,这是拿工作在威胁她。
同时还说,随便她去告,只要她不承认,谁都拿她没辙。
韩夏丽清楚,文家不说在省城,亦或是帝都有什么关系,但在安城却是有不少关系的。
倘若她继续拿自己的肚子说事,丢工作只怕是免不了的。
可要她就此放弃一次很好的上位机会——成为文家小儿媳。
这无疑有些难下决断。
基于此,她最近心烦意乱,实在提不起精神上班,所以,动辄请假,想着该怎样光明正大地走进文家的门,做文家的小儿媳。
而前面她语气非常冲地对着隔壁房间喊那么几句,其实是她在逃避,逃避她的负罪感,也是在间接逼迫亲妈回医院继续接受治疗。
没想到……不,她该想到的,就她那几句话,换来兄长的怒火,得到对方给的两巴掌,这其实一点都不意外。
自找的,能怨得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