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十八,人们习惯叫我八两,一个人叫开了,大家就不约而同地叫顺了嘴,以致于人们忘记了我的本名。我问娘,为什么人们叫人的时候总爱加个老字或者直呼外号,而不是呼名唤姓?娘笑而不语,但是娘告诉了我叫十八的原因。我出生那日正好是农历十八,老秤抱起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儿子乖,十八乖乖。于是十八便成了我来到人间的第一个称呼。
自从有人叫我八两的时候,那是若干年后的事情。老秤是个货郎,干的是走乡串村的营生。肩上常年一副扁担,两个货框里都是人们喜欢的便当货,也有娃娃们喜欢的糖果、木偶一类的玩具。进村的时候,老秤会摇起梆啷鼓,口中熟练地吆喝起:——货——郎——,叮当啷呛——。梆啷鼓一响,大人、孩子们都围了过来,老秤一边热情地招呼老老少少,一边给老老少少讲解琳琅满目的货品。我坐在老秤身边的小马扎上瞥着选货的男男女女,看着他们问这问那的样子很好笑。我知道大多数人只是想过过眼瘾,正经八百想买东西的人不多。不是出远门,方圆三四里范围的路程老秤都会带着我,我跟着老秤学会了察言观色。我的童年和少年都是跟老秤混过来的,我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就像这里的空气熟悉我的味道一样。
那日老秤和结巴叔因为三尺灰布少几分钱争了起来,结巴叔结结巴巴地和老秤讲价,老秤再三解释那个价格他拿不到货。结巴叔就这样和老秤斗起了嘴来。我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堆说三道四地数落起我们父子来。我只听懂半斤八两,下面就是理不清头绪的话来。突然有人喊一斤半斤的话,不知谁喊了声八两,我顺口嗯了声,惹得结巴叔和老秤笑了起来。结巴叔和老秤的争论也就此打住,围观的人接着又是一阵莫名其妙的大笑。老秤的生意就在人们的讨价还价声中完成的。
老秤从他父亲肩膀上接过这个货担的时候,如今也有二十来年的光景了。走四方练就的耳听八方、眼观六路,还有一张伶牙俐齿的嘴,加上察言观色的机巧,老秤应对这些场面自然绰绰有余。老秤带我走四方的原因是想言传身教我这门手艺。按老秤的想法,是男儿就要子承父业,出门人靠的是嘴巴和脚力,还要会笼络人心,不然夜里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在荒郊野外解决了。其实老秤说这话是有原因的。
老秤第一次出远门的时候是老杆生病的时候。老秤年轻力壮,脚力快,走了百来里路途。晚上到了山岔,稀稀疏疏几十户人家,老秤想找户人家落脚歇息一晚,明日再转回到家里来。山岔里的人见老秤是年轻小伙,长得虎背熊腰的,担心货郎是假,带有不良之心居多,没有人家肯收留老秤夜宿一晚,不过还是有好心人肯给老秤东西吃。老秤没办法就在山岔里的山神庙里宿了一宿。这件事给老秤刺激太大,日后经常拿这件事教育我,叫我长点记性。回家后老杆问起老秤第一次走货郎的感受,老秤一五一十地讲给了老杆听,老杆听后哈哈大笑起来,抹了几把胡子,眯着眼睛说猪下麒麟牛生象,癞蛤蟆生了四不像,你不会告诉他们你是老杆的后人?这方圆百里地那个不知道我们老杆家几代都是货郎?
老秤做事像老杆,长得也像,性格也像,这就是父子的缘故吧!老杆教会了老秤走货郎的诀窍,也教会了一门手艺:银匠。老杆是十里八方知名的手艺人,老秤的名气自然逊不了哪里去。老杆跑江湖的时候是手推车和担子,后来叫歌德木匠做了一套行头,做好的银器全部放在小木箱里,小木箱有若干个抽屉,女人的针线和细小杂物分门别类地放在抽屉里,抽屉上面是布匹和一些大物件,用油布罩着,一个小巧玲珑的木炭炉和做银器的工具放在另一个小木箱里,木箱上面是小马扎,同样是用油布做的套子罩着木箱。扁担是柳木做的,一百来斤的货担就是老杆传给老秤的全部家当,还有梆啷鼓。梆啷鼓的木柄磨得黄亮黄亮的,老杆说梆啷鼓是他爷爷传下来的宝物,除了换过一次鼓皮外,其他的都是老物件,黄亮亮的木柄老杆说是山里的酸刺木做的,千年不腐。麻绳系在铜锣和鼓两边,手轻轻一晃叮当啷悦耳动听。进村的时候,梆啷鼓一路响了起来,嘴巴上的吆喝声也随之而来。惹得狗狂吠不停,老杆告诉老秤梆啷鼓是用来防狗的,带尖的像枪一样的铁头是防身的。老杆还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出门嘴巴要甜,遇事沉着冷静,宁可吃一次亏,不为分利伤平安。
老秤正经八百接过这副货担的时候老杆的江湖就此结束。老杆满脸的皱纹和两手的老茧正是岁月给他最好的烙印。老杆逃过壮丁,逃过兵,逃过土匪,最终没逃过命运的安排,蔫乎乎没了精神,最后被黄土遮掩的严严实实,再就是蒿子和狗蹄花侵占了他安睡的最后一塄净土。
老秤接过老杆的行头起,关于我的故事也刚开始。自从结巴叔和老秤争吵起,我就多了一个名字:八两。让我惊讶的是村里人也开始叫我八两了!人们叫我八两的时候,刚开始我还反驳,给他们解释我叫十八,不论你怎么解释,人们喜欢叫我八两,就像叫猫叫狗叫惯了一样改不过口来了,我也就慢慢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有点傻,但不是傻子。我对任何事情都比较好奇也较劲,我不识字,我只会双手写八字。老秤说我傻是我过于单纯,我不忍心打死一只贪吃的老鼠,也不忍心看肥猪被按在门板上任人宰割。我会被猪的哀嚎声禁不住潸然泪下,我能听到鸡被宰杀前喉咙里的哀鸣,我能在梦里梦到第二天要发生的大事,而且都很准。我曾经告诉老秤今日的出门他会和别人吵架,老秤不信,我傻傻地笑了笑,仍坚持给老秤说今天一定会发生,老秤不屑一顾地骂了我一顿,我只好缄默不语。老秤和结巴叔的事情发生后,当然还有几件特灵验的事过后,老秤对我刮目相看。他不再说我是傻子也不叫我是瓜娃。其实我蛮喜欢老秤叫我瓜娃,我觉得这样才亲切,娘也是这样叫我的,我从娘胎里就听娘每天瓜娃瓜娃地和我聊天。我打个滚、伸伸腿,娘都会说瓜娃又在里面闹腾呢。我希望人们叫我瓜娃,这是多么亲切的名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