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给老秤做的是浆水面。娘说老秤出了趟远门,浆水解乏。娘把浆水调的很酸,油汪汪的辣酱摆在饭桌上,老秤接连吃了三碗浆水面。油灯打盹的时候,娘就开始敲打老秤,先是和老秤呼哧了一阵,老秤和娘躺在炕上聊起了家常。老秤给娘讲他出门的喜闻乐见。自从娘嫁给老秤起,只要老秤和娘在一起的时候,老秤就会给娘讲关于他走四处的故事。娘把关于老秤的故事听腻了,今晚轮到娘给老秤讲道理的时候了。娘先把老秤夸奖了一番,说老秤年老身壮,还是当年的老秤。乐得老秤心里美滋滋的。娘又说,货郎的嘴,软绵绵,哄的媳妇乱团团。货郎的嘴,顶呱呱,婆娘的肚兜当当响,他摸过几个婆娘的肚兜?老秤笑着说,女人的肚兜能随便摸吗?其实老秤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脑子里浮现的正是巧娘绣花的肚兜,那对用丝线绣上去的金黄色的鸳鸯,活灵活现于他的脑海中。娘说货郎的嘴,无底洞,谁信谁上当。八两成人了,是该找门亲事了,你这些年和巧娘朝思暮想的,你以为她是睁眼的瞎子吗?已经过了留情的岁月,是该收心敛性过日子的时候了。有德这些年帮我们家不少,你要是玩够了就给他介绍个婆娘,好歹积些阴德。老秤担心的事情还是被娘说穿了,他支支吾吾说他知道了。娘说人活一辈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不定今天的掌柜,明日的乞丐。老秤说娘多心了,他心里只有她和八两,还有这个家。娘叫老秤正经点,她是正儿八经和他商量事情呢,不是戳谁是谁非。错,每个人都会,但迷途知返方是丈夫所为。人活一生啊,不就是一个穷光阴,再图个儿孙满堂。你要是听不进去我的话,那你破罐子破摔吧?老秤陪笑到,他知道娘这些年守着这个家不容易,里里外外都是她在把持。娘是功苦劳高的人。至于和巧娘,那是娘多疑了,巧娘名声不好,只要和巧娘走得近的人,村里面总会有人说三道四。她先别乱了自家阵脚,至于娃和有德,他自会给叔侄有个交待的。其他的,他还不是为家走东忙西。娘说那就好,但愿回头是岸,别忽悠了她娘俩,又辜负了你的心上人。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但愿我们能为自己的过错虔诚地悔过。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八两的事我来操心,有德看在你们是一个爷爷的情分上能帮就帮衬下。他年纪也不小了,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做光棍了。老秤嗯了一声,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娘披起衣服,在微弱的油灯下纳起了鞋底。
我的手镯做的差不多快要完工的时候,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想法,就是要把这副手镯留下来,这是我花了差不多一月的时间做的手镯。无论从时间上,还是做工的精细上,都是我付出心血最多的一次。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想法。娘和老秤看了我做的这对手镯,连夸做工精细,镌刻纹路清晰,是件用了心的作品。娘说送给她,叫我重新做一副?我说这是我花了一月做的手镯,舍不得送人,想留下来自己保管。娘说我的娃大了,心里开始藏着秘密了。娘说完这些的时候,神秘地看着我笑了笑。我听不懂娘话的意思,但我喜欢这对手镯是真的。我还想做一个银镶玉的项链。老秤有一块上好的和田玉,拇指大小的玉体上有一个小洞,我猜测是吊坠上的物件。老秤走四处的时候带回来的。但玉的质地非常温润水灵,没有岁月的沁润,是成不了这等货色的。我想把这块难得之物做一件我想做的东西。于是我开始构思,如何才能把玉和银子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我开始做银线,把银线再拉成银丝,再把银丝做成银扣,最后成了一条银链子。起初我把和田玉做成了牡丹花的花心,看起来太俗了,于是我考虑做成其他的款式。经过几天的苦思冥想,我终于想到了物尽其用,于是我给玉起了个非常别致的名字:纯洁之心。我用银丝把玉的周边包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用银丝在玉上面缠了一圈,做成了鸟窝一样的罩子,我把玉包裹在银丝里面的时候,那块玉初具人心的模样,我用银链子串起“纯洁之心”的时候,我放佛看见玉开始闪着质朴的光泽,照的我心里空荡荡的。我在玉的光泽中看见一个大眼睛,弯弯眉的女孩看着我笑,我一眼认出那是在我梦中出现过无数次,又叫我尿尿的她。我喜欢她灿烂的笑,也喜欢她一到我怀里,我就尿尿的快乐。我用剩下的银子做了一对耳坠,梨花的耳坠。就像盛开的梨花那么逼真。我向娘要了块红绸子,把三件宝贝包了起来,压在了我的枕头下。我看见娘时不时拿出来欣赏,还拿给老秤看。于是我用梨木做了一个非常精致的小木盒。我用核桃油一遍一遍地搽拭,梨木的本色被核桃油浸润的光亮光亮的。我把我的宝贝锁了起来,就像谁都不知道我心里还锁着一个神仙一样的女孩。
大嘴的故事还在继续,但听众换成了其他的娃娃。大嘴的故事没变,听众变了。瞎瞎的山歌依旧是唱给我和那群羊听的,也许还有东南西北风。瞎瞎的歌声沧桑了很多,听他的山歌比听大嘴的故事沧桑的多。山歌里尽是故事。我听瞎瞎的山歌,感觉就像风从索罗村的山坡吹过,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都是岁月的风,也是瞎瞎的歌。
冬月是索罗村最闲的季节。大雪小雪一层层地下,索罗村被银装素裹了一般。我扫了一大堆雪,往年我把雪倒在门前的沟渠里,但今年我心血来潮,我把雪堆成了一个大大的雪人。起初我把雪人堆成了一个打坐的和尚,觉得不吉祥,于是我给和尚戴了顶帽子,旧草帽戴在雪人头上的时候,我觉得有那么一点意思,于是我去找雷子家杀猪留下来的猪毛。我用黑猪毛给雪人装饰了眉毛和胡须,用木炭镶了眼睛。看起来就是一具名副其实的雪人了。狗娃、小学、雷子找我玩八页的时候,我们一起给雪人怀里又堆了个娃娃,娃娃伸着手正抓老头的胡须呢。我们忍不住笑了起来。娘这时候在屋里喊八两,叫我跟她去云婶家,说是她家里有什么事找我们娘俩。狗娃和雷子听见我有事,八页是玩不成了。小学说晚上我们再玩吧?我说好。娘站在大门里催我换身干净的衣服,云婶等我们娘俩问话呢!我问娘什么事?娘只笑不语,最后冷不丁冒出一句,反正是好事。娘叫我把新衣服穿上,要见人,别丢她和老秤的脸。我戴了顶羊皮黑布的帽子,穿上娘新做的灰布棉袄的外套,脚踏青布棉鞋。娘穿的也很整洁,印花的花棉袄,青布棉鞋。梳洗干净的头发盘在后脑勺,罩着棉线做的网兜,用一根银钗别起来。红脸蛋白皮肤格外地入眼。冬天的索罗村人差不多都是这个表情,气候干燥和寒冷的原因,红彤彤的脸蛋像是害过羞的少女。
半路上我闻到了云婶家猪肉炒粉条的味道,扑鼻而来的香味惹得我咽了好几次口水。我跟娘说,三友叔家今天做好吃的。娘说那是当然,还不是为了你这个傻瓜。我呲牙咧嘴地笑了笑,娘说正经些,到云婶家说话要注意分寸,别满嘴刮风,不着边际。我说到底是什么事情这么神神秘秘的?娘说去了就知道了,要是彼此入眼,这事情就算成了,为娘也算是悬着的心落到了心坎里了,没白操!
我和娘刚到云婶家的大门口。三友叔走了出来,看见娘和我笑着说,正准备去叫你们呢,饭菜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娘说,云妹子叫我的时候,我正忙着呢,拖拖拉拉就忙了半响。来了几个人?三友说就娘俩。娘笑着先去了厨房,说是把东西放下就过堂屋来。云婶的孩子满富和满花从厨房里跑出来朝我笑,挤眉弄眼地似乎有话要说。我也弄了个鬼脸给他们看,满富说,八两哥,你今天会害羞的,嘻嘻!满花给我又是比划,又是吞吞吐吐地说我妈给你说,说那个呢!我没来得及细问,跟着三友进了堂屋。堂屋的炕上坐着娘俩嗑着瓜子,炕中间摆着小方木桌,碟子里盛着油饼和咸菜、一蝶瓜子和一碟核桃。妇人微胖,白皙的脸蛋上像是涂过了一层红晕,青布外套,头发和娘一样挽起来在后脑勺用网套罩着。女娃穿着红布印花棉袄,梳着两根小辫子,一对毛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我。我按娘教我的叫妇人姨姨,礼貌性地问了声好。三友叫我上炕坐,我说我不习惯,就坐到了桌子旁边的椅子上。三友给妇人介绍我是谁家的孩子。顺手抓了一把瓜子和核桃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叫我吃。女娃从我进门一直看着我,我也多看了她几眼,觉得在哪里见过一样,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三友叫她丹丹的时候,我就记住她的名字了。但三友说我名字的时候,居然说成了八两。姨姨扑哧笑了一声,说哪有这样给娃起名字的!三友哦了一声,笑着说,是他搞错了!他叫十八,八两是村里人给他起的外号。惹得娘俩和我笑了起来。姨姨说我像我父亲,嘴巴甜得很。说这话的时候,她在我和丹丹的脸上瞥来瞥去,似乎在寻找什么,但我猜不透她肚子里的秘密,总觉得今天怪怪的。丹丹看我的时候也是有点不自在,我们双目碰到一起的时候,她总会低下头。而我总觉得心里空荡荡地。这时候娘和婶娘端着饭菜进来了。三友连忙收拾干净炕上的小木桌,娘放下饭菜的时候,就和姨姨聊起来了。云婶指着我说,这就是十八的娘。姨姨笑着说他姑父刚刚介绍过了。姨姨和丹丹看见饭菜摆上了饭桌,准备下炕来。云妹连忙拦住,说是下雪了,屋里冷的很,炕上暖和。娘说,她姨,都是自家人,没那么多讲究。三友说,就是。屋里冷,炕上暖和。我们就围着炕桌一起吃吧。三友催我脱鞋上炕。娘说,八两就坐到桌子那里吃,他穿的暖和。你看那顶帽子都冒热气了。姨姨空出中间的位置,丹丹坐在她娘旁边,娘和云婶、三友挨着入席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