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牛山上,天罡观中。
蜀月高悬,照彻六百里青牛山。天罡观位居青牛山奇峰之上,跟那月亮自又近了一步。姜东亭站在廊下,负手仰观明月。此时万籁俱寂,月华遍地,在这空荡荡的场院中,更显清冷异常。姜东亭微瞑双目,似乎是嵌在了这个背景一样,整个人若虚若幻,仿佛就要与月光融为一体。
“咔吧”一声,他背上的剑似乎响了一下,继而又沉寂下去。
“唉……”姜东亭叹了口气,意识立刻在幻境中跳了出来,地上的身影也更清晰了。他摇了摇头一捻三缕短须,心道:“不用灵息,不起意念,剑虽有感,可惜还是不能出鞘,看来离‘破亟’之境还有段不短的距离啊……”
忽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远传了过来。姜东亭一皱眉,转过了身子。
脚步声疾快,已经到了院门前,院门咚的一声,好似被撞了一下般,随即嘎吱一声被推开,一个灰衣小道士急冲冲地跳了进来,只顾着跑路,连在旁边不远的姜东亭也没看到。
“站住!”姜东亭喝道。
小道士这才看到旁边有个人,剑眉斜飞,冷面短须,慌忙停下脚步道:“姜师兄?”
姜东亭道:“修道之人,莽撞肢体,宛若丧神,成什么样子!”
小道士慌道:“姜师兄,望剑峰飞剑传书,为盟主三段缺口剑令,说明事情十万火急,我这才着急去禀告观主。”说着上前递上一把五寸来长的短剑。
这飞剑传书乃是道者之间的一种传信方式,剑盟各派之间平时便是以此传讯。各派之内都有专门的信台,配专人守护。台上有“剑眼”,信剑来时便入剑眼,便有铃声响起提醒看守之人。这小道士便是天罡观里信剑室的看门人。那信剑为铜制,上有封咒。剑盟之信剑以剑上缺口表示事情的轻重缓急,平常之事无缺口,一缺口的剑为重要之事,两缺口的剑则表示紧急之事,非万分紧急的大事不用三缺口。
姜东亭闻言吃了一惊,这三更半夜的能有什么大事发生,忙把小剑接了过来,戟指点画两下,口道声“疾”,那信剑荧光一闪,封咒解开,剑柄处一卷细小的纸卷掉了出来。姜东亭拿住纸卷,将手一挥,那短剑便刷地飞走不见了。
姜东亭摊开纸卷,三两眼看完,两只眼睛立刻瞪大了。抬头疾声道:“昨晚的事,怎么今晚才到!”
小道士失色道:“弟子绝不曾懈怠,此书确为刚刚才到,弟子不敢耽搁一分送便过来了!”
姜东亭闻言恨叹一声,将脚一跺,门也不走,纵身越墙直往后殿去了。
天罡观并不如碧落剑派那般广大,也不是像碧落剑派那样将山顶铲出大块平地来建,而是完全依山度势,附于山岩坳口之内,观内数进宅院,都是前低后高,曲曲折折而又错落有致,簇拥于危岭险崖团林之内,外有禁制,凡人是见不到的。姜东亭飞身急纵,几个起落已越过大片院舍,到了一小片园子之前,却不敢再冒进一步,刷地停在了门前。
那园门外本立着个道童,头梳双丫,正抱着个拂尘低着头打瞌睡,猛地门前窜出一个人影,把他给吓得一个激灵,一挥拂尘叫道:“什……什么人?”定了定神再一看,才认出是姜东亭。
“姜师兄?”道童有些奇怪,平常一向以沉稳练达著称的二师兄怎么会如此唐突?
姜东亭也不多言,开口便问道:“师尊是否在内?”
道童点头答是,并道:“今日东玄山青木真人来探访掌门,师兄也是知道的,如今正与掌门在园内对弈……”话还未说完,姜东亭一闪身,已经入了园去。
园内。
这说是个园,其实也就是比山中其他的地方多了道墙而已,里面也大多是天然的山景,若说人工的装饰,也就是过了三两曲折,园子最后处那一角悬崖之上的石亭了。
簧夜寂静,银汉无声。石亭中只有两位苍老的道人各据石坪一方,正在下棋。西首道人两鬓斑白,已是花甲之年。他头束七星道冠,身披锦绣八卦道衣,手捧拂尘,面庞清瘦却是古井无波,正在闭目冥想,似乎正在考虑下一步怎么走。
东首那人一身青布简短道装,虽在夏天,却鼓囊的如同棉袄,下着白布绑腿,若不是发髻上插了支古簪,就如青牛山下田里的老农一样。他手抚着稀疏的几根白胡子,微颦着两道白眉,忽而嘟哝道:“这么飞奔进来,莫不是老大?”
西首道人睁开双目,拈了一颗白子道:“若是敬宗,现在已在跟前了,若是不同来了,定是童儿先进来禀报,所以定是东亭没错,而且恐怕还不是小事。”言罢白子已落于一角之上。
东首道人笑道:“你的徒弟,自然是你最清楚。”起手便落一黑子。忽然一人已转过一处小山梁,到了亭前,果是姜东亭。
姜东亭至前弯腰施礼道:“东亭见过青木前辈。”东首道人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答应。如此一来,原来那西首端坐的道人,就是当今天罡剑派掌门人——剑横四海李春秋。
李春秋仍是在思考下一步的棋,只淡淡道:“何事?”又随手拈起一子。
那青木真人与李春秋乃是至交,姜东亭也不避讳,快步上亭道:“师尊,刚接到望剑峰紫修盟主剑令,昨晚入夜后紫杀神萧天南率黄泉剑派倾巢而出,暗袭栖霞庄,章氏危急!”说罢立即递上纸卷。
李春秋本持子欲落,闻言后手一下子停在了半空中,双目刷地睁开,神光四射!转瞬望了青木道人一眼,又愣了片刻,才接过了那窘看。三数眼看完之后,一掌击在石坪之上,刷地站了起来,那尺把厚的石坪便哗啦一声断了一角!李春秋含悲仰天长叹一声,纸条飘在了残坪上。
青木真人拾起纸条,略微一扫,白眉立刻紧皱了起来。良久才叹一声道:“章氏危矣……”
李春秋恨道:“若是章兄有一点损伤,便是紫杀,我也不会放过他!”顿了顿又道:“碧落更为可恨!昨日之事今日才到,分明是不想去救!”
青木真人凝眉道:“碧落此举委实太甚,纵有所延误也不至于延误这许久!倒是萧天南,此獠为恶世间也久矣,待我禀明掌教,定要将他铲除!此局怕是下不成了,此事重大,恐怕你们剑盟就要有大变化,我这就回叠云山太极殿通报掌教道宗。若再有消息,李老弟再来通知我吧。”说罢起身,步出亭外,跟李春秋点了点头,身子一弯,踏入半空中纵清风而去。
李春秋目送青木子离去,双眉紧锁,一甩拂尘起身道:“东亭去通知你各位师兄弟以及师叔伯,我们马上就走,去杭州!”
杭州之北七百里,一片峻岭之内。
一座破败的庙宇矗立在山岭之上,缺窗少瓦,大门斜躺在地上,门梁上勉强还可辨认出“山神庙”三个字。也不知多少年没有人来拜过了,一尊灰秃秃地石狮子倒在门槛旁,连门前的羊肠小道也都长满了荒草。小庙在月光的映照下愈发显得黑黢黢,阴森森,假如此时有人路过,恐怕宁可睡在野地里也不敢进去借宿一宿。
天上忽地光芒一闪,一道淡红霞光直直落下,正砸在了废庙的院中,发出了“嘭”的一声闷响。烟尘散后,三个身影已站在了院子当中,一人被缚,正是宁羽白。
三人方站定,一阵急促的喘息声便传了出来,又夹杂着咳嗽声,好像犯了什么病般。只听语儿急切道:“若压不住邪气就糟了,婆婆快入殿去行功,语儿给您护法!”说罢搀扶着那颜婆婆,往殿里走去。
宁羽白站在原地,苦着一张脸。方才被人提着翔于天上,修为高绝的颜婆婆不知怎的竟忽然犯起了病,霞光也差点驾不住,若非语儿眼快,险些把宁羽白脱手给掉了下去。那绦子也不知是什么做的,绑得如同铁条一样,而且人连灵息都用不上了,若真是掉了下来,那可不堪设想!他现在想想都后怕。眼见语儿扶着颜婆婆就要入殿,他抬头望了望天空。远处的天空上,一道暗红的亮光正缓缓逡巡着。
“紫霆这老混帐还在跟着……”宁羽白心道。紫霆的剑光已跟随他们多时,却不敢上前,只远远地缀着。颜婆婆也没有理他,却不想忽地犯了病,只好坠下地来。宁羽白心知这一停下来,恐怕过不多久剑盟援军即到,不禁皱起了眉。可旋又叹了口气,心想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凡是跟自己有关系的人一个一个都出了事,这位这么厉害的婆婆才刚认识不久,竟也出了问题!他摇了摇头,只好也迈步向殿内走去。
这山神庙也不知是那年建的,破破烂烂,围墙都倒塌得差不多了,那神殿也没多大,当中本该供着神像的地方也是空荡荡一片,连桌案都没有。语儿就在地当中拂袖吹走厚厚的尘土,扶着婆婆坐了下来。
颜婆婆脸上的皱纹好似比方才又多了不少,面庞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层淡淡黑气笼罩,黑夜中颇有些吓人。她将铜拐放在地上,艰难道:“那道人功法甚是诡异!不意间竟被它诱动我已镇压住多日的灭魂煞!早知如此,就该一杖毙了他!这……这也许是关乎本门历代传人使命的大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语儿道:“语儿明白,不过此事日后再提不迟,婆婆先镇住灭魂煞再说。”
颜婆婆点了点头,抬眼瞄了一下刚进门的宁羽白,又合上双眼,缓缓行起功来。
宁羽白进得殿来,望了一眼地上的颜婆婆,又看了看外面天空上的红芒,对语儿道:“此处无险可依,我看剑盟援军早晚要到,姑娘还是早做准备吧。”见语儿也往天上望去,他低头略思片刻,后将头一抬直视语儿的面纱,下定决心道:“他们要的是我,如果真的追来,就请姑娘把我放了去见他们。这次我绝不再连累他人。”
语儿转过头来看了看他,重纱之下也不见她的表情,忽然身形一动,人已飘出殿外。宁羽白一愣,忙跟出殿一看,只见一道黑影飘忽前后,片刻间已经围着整座山神庙转了一圈,又轻轻落在了宁羽白身侧。宁羽白再看时,只见密围语儿飘过的地方,都多了一根短竹插在地上。那些短竹根根莹润,在月下泛着淡淡青光,竟是玉制。
语儿轻道:“你不用担心,有这二十四根六乙青玉竹,想来支撑一天还是没有问题的。婆婆若不说话,我是不敢放你走的。”说罢轻移莲步,往殿内走去。
宁羽白望着语儿的背影,忽道:“那……那婆婆怎么会突然……什么人修为这么高,竟然能伤了这位婆婆?”
语儿身形一住,良久才道:“那不是人……”羽白正疑惑,语儿又道:“也非兽非妖。这是本门琐事,少侠也不必知道太多,总之婆婆先前为了封镇一个邪物,才中了它的灭魂煞,大概今日动气太多又与人动手,才牵动伤势。”说完轻叹口气,走进了殿去。
宁羽白闻后默然,扭头看了看四处的青玉竹,只见那些竹子上都隐隐刻有玄纹咒法,排列组合又隐有奇妙规律,想来该是一种阵法。他虽见过师父的周天衍生阵,但是也只会走法而已,看了半天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也便进了殿去。
诺大荒山,再次空无一人。可不一会,一抹红光便悄然落了下来……
时光流过,日月运转,月将隐日将升,天边已有朝霞亮起,不觉已到了清晨。
宁羽白睁开双眼,从静坐中醒了过来。见不远处语儿席地而坐,不见动静。而那颜婆婆也仍旧端坐,不过脸上的黑气已经减去了不少。宁羽白晃了晃身体,缚手缚脚被绑了一宿,着实有些不舒服。却听语儿忽道:“少侠若是答应不出去,我便给你松绑如何?”
宁羽白笑道:“你不怕我直接跑掉?”
语儿微笑一声转身道:“语儿相信,足下并非此等之人。”
宁羽白一下子愣住了。
这些年来,能对自己说这种话的,除了师父琴神七弦子,这陌生的女子竟是第一个……
宁羽白一瞬间百感交集,闭目长叹一声,又睁开眼道:“那你就不怕婆婆骂你?”忽觉身上一轻,双手回复自如,体内经脉也顿时活动了起来。
语儿身仍在远处端坐,手上却已拿了那条丝绦,放入了袖中,口中道:“婆婆向来嘴狠心软,要不是你冒冒失失上来,我早已劝下她放过小鳞了呢。还害我没了笛子,唉……她是有话要问你,又气你顶撞她,所以才绑住你的。你若不跑,我就不怕。”
宁羽白有些赧然,正欲答话,庙外赫然传来一声高喝:“洞里的人听着,碧落剑派紫修率剑盟同道在此,不管你是谁,速速将我剑盟叛徒宁羽白交出来,我剑盟定不与道友为难。如若不交,就请勿怪贫道不客气了!”
宁羽白大惊,什么时候紫修竟到了这里了?刚想说话,忽觉得不对劲,问语儿道:“洞里?”
语儿虽罩着面纱,却也看得出她在轻笑,宁羽白豁然开朗,想必定是那“六乙青玉竹”的关系。语儿道:“那宝竹是我一个姐姐赠的,她住的地方正离此地不远,可惜我们出不去,见不到她。方才我用她教的法子步了个‘小地缺阵’,所以此庙在外幻化为山洞。若不是有人跟着看到我们落脚在此,便做个无底深渊出来,让他们想找也找不着。”
宁羽白有些想笑,可却笑不出来。转头望了望颜婆婆,只见她仍是那副模样,也不知何时才会醒来。心情不禁又沉重了下去。
“道友若再不答应,贫道可就硬闯了!”紫修的话音又传了过来。
宁羽白担心道:“姑娘,这阵能行么?”
语儿道:“你若不信,便瞧着好了。”
破卯外。
山风凛冽,吹得一众人等衣摆袍袖纷飞,却只有前方几人,衣服仅仅是轻轻不摆动而已,为首的人正是碧落剑派掌门,烈日剑紫修真人。他的身后站了紫霆、紫虚、沈从龙等人和一干弟子,却不见了紫寒。
原来紫修迟一步赶到栖霞庄,便听说章雄楼由于受伤太重,已经不治身亡,他面上顿时悲恸不已,心中却暗暗狂喜!然而却又听说宁羽白竟也在这里,而且还被他给跑了,生死未卜,满腔惊喜立刻化为戾气,将紫寒沈从龙二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并责令二人把西湖掉过来也要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却不想又见寒、沈二人归来,将那颜婆婆抢走宁羽白的事说了一遍,又说那老太婆如何厉害,又说二师兄已一路追去,只把紫修听得眉头拧成一个大疙瘩。这才领着门人弟子,一路随紫霆留下的荧光记号追了过来,只留下紫寒一众人留守。
此时朝阳已经升了起来,自东方起霞光万丈,耀得人人都面罩红霞,却照不亮众人对面的一个山洞,洞内寂静无声,只留下一片浓密的黑暗。
紫修见里面仍然没有任何反应,鼻子哼了一声,就要过去,紫霆忙在后道:“掌门师兄,那老太婆着实不好惹,我们还是一起上去比较妥当,毕竟那宁羽白乃是我门中重犯,万万不能让他再次逃了出去,贻害江湖!”
紫修闻言点了点头,看了身后几人一眼,当先往那洞中纵了过去。紫霆随后,沈从龙也跟了上去,紫虚道人迟疑了一下,叹了口气,也纵身上前而去。
紫修当先闪入了那黑洞之中,就好似进了一个无底深窟一般,一闪而没,什么也没留下。随后三人也嗖嗖嗖入了洞,只剩下一众年轻弟子站在洞外,焦急地等待着。
猛听叮!当!轰!的几声巨响接连传来,那洞中似乎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只可惜洞口仍是幽幽暗暗,什么也看不见。
响声仍在继续,好似几人在里面与人斗起法来了,外面众弟子一乱,就想进去帮忙,刚冲到洞口,只见里面嗖地飞出了个人来!众弟子也都是修炼道法多年,忙闪身让过,再看那人翻了个身已经落在了地上,原来正是刚才进去的紫虚真人!众弟子正在惊奇,又听刷刷两声,似是御剑之声!慌忙四处躲闪开来,那洞中先是一道红光,再是一道金光射了出来,啪啪落在地上,现出了紫霆和紫修的身影。
三人各看了一眼,都露出惊奇的面色。紫修道:“两位师弟方才哪里去了?沈师弟呢?”
正说着,洞内又是一响,一道白光纵了出来,落地化成了沈从龙。他收了剑,方看到前面几人,口中道:“咦?你们刚才都哪里去了?”
紫霆道:“此洞古怪!我刚随师兄进洞,转眼就失去了他的踪影,再找你们却也找不到了!”
紫修道:“不错,我也是找不到你们,却走进了一座竹林之中。”
沈从龙道:“没错!我也是进了竹林之中!那竹子太诡异了,竟然会击人!若不是我眼快挡了几剑,险些就着了道!再找回来的路已经不见了,御剑在天却发现茫茫竹海无边无际!若不是看到上方有一点光亮,定然找不到回来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