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羽白于殿中透过大门观看殿外情形,着实给吓了一跳。方才紫修喊过之后,猛然间闯进了庙来,虽距离还远,宁羽白的心却也咯噔了一下。
两年不见紫修,他愈加清瘦了起来,道袍飘飘,背后负剑,若是不知其为人,倒是真是一副道骨仙风的模样。一见此人,宁羽白先是一惊,继而便是一声冷哼,手下意识地扶在了背后琴囊之上,这才想起自己的琴早已一根弦也不剩了。
紫修纵入院中后,却并不如宁羽白想象般直冲过来,而是奇怪地四下扫视,面上一派惊异,目光扫过前方大殿,却仿佛看不到一样。宁羽白有些奇怪,却见嗖嗖几道人影,又有三个人跟着纵了进来,分别就是紫霆、沈从龙和紫虚道人。宁羽白对紫虚道人不熟,所以稍想了一下才记起来。只见三人入院之后,也是和紫修一样,茫然四顾,脸现惊异,浑然不知面前就是一座大殿,也好像完全忘记了其他几人的存在!
宁羽白似乎明白了什么,转头一看旁边不远的语儿,只见她正手持一块八卦玉珩,一只手在上面指指画画,似乎还有些听不太清的咒语在从她口中传了出来。宁羽白明白,她是定在控制这那二十四根青竹阵,才又往院中看去。
几人进了阵,俱是一副深深戒备的样子,各喊了几声,奇怪的是几人虽近在咫尺却都没有听到!宁羽白不禁开始惊诧于这阵势的威力非凡。忽地,只见中间的沈从龙一惊,仙剑锵地出鞘,直往旁边的紫虚闪去!紫虚惊叫一声,背后仙剑瞬间出鞘,挡住了落星一剑,随即一圈,便又往紫霆射去。紫霆怒出剑奋力一拨,沈从龙又一剑往紫修射去……几人均是修炼仙剑多年的人物,剑飞均如闪电,数息之间已经交换了几十剑,只见院门口一片剑光闪耀,宛若电射星驰一般,叮当声不绝于耳。
方乱战了一会,只见紫虚首先反应过来不对劲,收回仙剑“冰丝”,往上一纵,然后一个转弯,冲出了门外。随即,紫霆紫修也回过味来,各各纵剑去了,剩下沈从龙没了对手,略作思考,也御剑飞出了院门去。宁羽白这才放下心来,不禁叹道:“此阵也殊为厉害,竟能把剑盟盟主玩弄于股掌之上!”
语儿一笑,轻道:“剑盟又不是根据修为深浅来定盟主之位的,若要论道行剑法,剑盟内有谁能是北溟神剑邱清池的对手?况且我那姐姐的玄门阵法独步天下,也不可轻侮呢。”
“北溟掌门邱清池?”宁羽白闻言暗忖,他本知那邱清池乃是剑宗穆少游之徒孙,却是此时才知道原来竟是剑盟中修为最高的人,不过既为剑宗之徒孙,那便也没什么奇怪的了。
而此时的庙外,碧落派众人都感觉有些棘手。紫修道:“我等冒然闯入,却不知原来是个阵势!”
紫霆凝眉往那洞里望着,口中道:“定是没错,一时失察,险些陷了进去。”
沈从龙哼了一声道:“这么容易就出了来,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们还不是好好的?”
紫虚闻言,沉吟一下道:“恐非如此简单,我看可能是布阵之人心存仁厚,想要我等知难而退,故意留下生门的吧。”
“事已至此,决不可能知难而退!”紫修道,“哼,他们设阵相抗,本身便是惧了我们,今日若不拿到那小贼,我剑盟还如何在海内立足?”
紫霆低眉道:“若要拿他,还要速战速决,否则若等到其他四派赶到,再处理他恐怕就没那么顺手了。”
紫修点了点头,刚要说话,蓦地若有所感,抬起了头。
只见天边五彩剑光闪烁,正朝着这边疾飞而来。
“秋水剑派……”紫修不禁暗暗皱眉,看来想要独自解决是不太可能的了。
来者正是秋水剑派数人。为首一剑翔在天中,冰华四射,耀得人眼睛生疼,便是秋水剑派掌门,冰冻三尺武寒秋。只因灵秀山本距余杭不甚远,千里之遥御剑也不过两三个时辰便到了,因此来得最早。这还是守信剑的小童贪睡,晚报了些,要不然更早便到了。
秋水派方才一到栖霞庄便见满目疮痍,再闻章家兄弟二人战死,一人重伤,两位师侄也已魂归九泉,武寒秋只惊得愣了半晌,才缓了过来。剑盟本为六派,这一下险些灭掉一派,为剑盟创立以来所从未有过,她焉能不惊?当下不及祭拜章雄楼章雄卓兄弟,急率众起剑光往紫修先前之路追来。到了一处峰岭之上,凌空下望,却见紫修等一众人等正守在一洞窟之前,不知在做些什么,于是忙按下剑身,往那岭上降去。
众人皆收剑降于洞前,紫修一看,只见武寒秋后又落下其两个师妹——玉桓子柳寒烟和掌中飞剑段寒雪,其后又是几个女弟子。紫修上前缉手道:“武掌门来得正好,那叛徒被两人救走,就藏在这山洞之中。”
武寒秋显然已听紫寒介绍过大概,道:“莫非是他的同党,非要和我们作对?”
紫霆闻言摇头道:“非也……”遂将昨日湖边之战简略地说给了武寒秋。
“咦?一老一少祖孙二人?”武寒秋听完心中暗自嘀咕,不由得想起两个人来,可旋又转念,暗道那俩人从不见于世人,不太可能出现于此啊。于是又细问起那祖孙两人的穿着打扮。
碧落派几人都有些奇怪,心道难道你还认识不成?嘴上却没说,只让紫霆将两人的打扮细述了一遍。
当说到那婆婆自称姓颜,手持盘龙铜拐,而那女子吹笛舞绫却敌之时,武寒秋还没怎么反应,却听她背后一个声音“呀”的一声叫了出来。紫修一看,一白衣少女立于武寒秋身后,明眸皓齿,面露惊讶。紫修认得那是武寒秋的关门弟子萧咏凝,只听她小声对武寒秋道:“师父,莫不是……颜婆婆和林姐姐?”
紫修等人听了这话,俱是一震,忽望一眼后紫修道:“莫非武掌门认识那两祖孙人?”
武寒秋紧皱双眉,谨慎道:“是不是那两人还不知,且先让我问问,盟主再作定夺吧。”说罢便往前走去。
再说庙内。庙外看不见里面,在那眯看外面却是一清二楚。当天际飞来秋水剑派飞剑之时,语儿便不禁迟疑了一下,自语道:“这倒有些麻烦,武掌门怎么也来了?”
宁羽白听得,自然不晓得她为什么会这样说。连碧落五子也奈何不了这阵,多了个武寒秋恐怕也是没什么用。遂道:“姑娘何惧秋水剑派,莫非她们有破阵法宝?”
语儿摇了摇头道:“那倒不是,只不过秋水剑派与敝派渊源甚深,婆婆未醒,她又是我长辈,这个面子只怕不好驳她。”言罢沉吟了起来。
宁羽白闻言也默然,心道原来如此,这倒是件想不到的事情。他历经数次大难,心中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暗忖方才一夜,人家已经对自己有恩,若是真到了为难之时,大不了自己就出去,也绝不给人添难,让人看扁。这只是他心中所想,却没有说出来。正在琢磨,只听庙外武寒秋高声道:“里面是否灵秀山九天阁颜婆婆?晚辈武寒秋在此有礼,若果为颜婆婆,还望前辈不吝一见!”
半晌无声。
宁羽白猛站起大声喊道:“不必说了,我自己的事自己解决,现在出来就是!”说罢大步往前走去。却觉袖口一紧,回头一看,自己的袖子已经被语儿那条青绫给缠住了。他方想说话,愕然发现,殿中本无声打坐的颜婆婆,眼睛缓缓睁了开来。
语儿顺着宁羽白眼光看去,也发现了这一变化,喜道:“婆婆,你好了?”
颜婆婆收功,面上黑气一丝也无,微微点了点头,开口传声道:“武掌门不必多礼,既然是你来了,好歹我也会给你个交代,烦等一等。”
外面武寒秋道:“晚辈谢过前辈,前辈请便。”
紫修在旁奇怪道:“武掌门,不知贵派与这……”
武寒秋道舒了口气,道:“这位婆婆之处与我秋水剑派不过半山之隔,且我秋水派对其有护派之责,这里面说来话长,日后有机会再慢慢解释好了。只是这位前辈多少年来也不曾出得灵秀山几次,今日竟会在此遇见,倒真是奇事!”
紫修哪管那许多缘由,只要捉得住宁羽白,他便心安了,当下便也不再多问。
眯,颜婆婆叹了口气,手持铜拐慢慢站了起来,语儿忙收了青绫,过来搀扶。颜婆婆望向宁羽白,冷道:“想不到你还真是个烫手山芋,既然你要走那便走吧,我老婆子可留不下你了。”
宁羽白二话不说,冲颜婆婆一抱拳,又转对语儿道:“宁羽白若能保得性命,姑娘庇护之恩绝不敢忘!告辞了!”说罢转身便向外走去。
语儿急道:“且慢!”宁羽白停也不停,仍是往院门口走了过去。
“我那地缺阵还没撤,你想怎么出去啊?”语儿喊道。
宁羽白这才停住,却已经走出大殿两丈远了。
语儿忙回身对颜婆婆道:“婆婆!外面那些人昨晚您也看到了,除了秋水派的姐妹们,都是居心叵测之人,真要是给他出去了……”话还未说完,颜婆婆将手一抬,把语儿下面的话全都挡了回去,漠然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跟我们没关系,他是什么样的人也跟我们没关系。你只要记住祖训,守好镇魂台,这才是我九天阁门人所该管的事。我捉这小子本是想问他琴技的事,看有没有可能帮助我们操控十二块大镇魔石,不过既然小鳞已经捉了回来,那就不问也罢。何况武寒秋也已出面,我们凭什么不卖她个面子,却要帮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语儿道:“可是,若不是因为我们,他昨天也不会出来,就不会被人发现了……”
“哼!”颜婆婆怒道:“不提还好,昨晚的帐还没跟他算呢!”一挥大袖,命语儿前去放他出阵。语儿见无可转圜,不禁幽幽叹了口气,只好转身往殿外慢慢行去。
“且慢。”颜婆婆忽道。语儿回身,不知出了什么事。
颜婆婆道:“我怜他还算有几分天赋,琴技也算不差,勉强算我们半个同道,你便把那‘烦恼丝’挑七根给他当做琴弦。待会结果如何,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语儿闻言总算欣慰了些,原来数年前颜婆婆在灵秀山一万载寒潭下擒住一条百年怪鱼,那鱼身长七尺,上身为鱼,下身为蟒,平时躲在水下,发出声音如婴儿啼哭,飞禽走兽经过水潭上方者闻声即倒,多入水成了它的美餐。颜婆婆擒住那怪,扒皮抽筋,将那筋在炉中炼烧七日,练成四十九条赤金色细丝,拨之声如利剑交鸣,一直想做成琴,可惜总找不到合适的琴木,所以一直留到现在。如今语儿听婆婆这样一说,忙遵了声“是”,转身飘然出殿。
宁羽白在殿外等候多时,听背后脚步声响,这才回过头来,一看是语儿,即道:“烦请姑娘示下出阵之法。”
语儿却道:“可否请公子把背后之琴出示一下?”
宁羽白望着语儿的面纱,不明白她为何要看那残琴,但略一迟疑,还是将琴囊取下,递了过去。
语儿接过琴囊,取出那残琴,变戏法般在袖中掏出了数根金色耀眼的丝弦来。动作伶俐熟练,纤手曼舞,三数下已将七根弦绑定压好,又三两拨连调子也调好了。将琴一托,送到了宁羽白的手里。
宁羽白大讶,刚闻那弦声有若洞金裂石一般,便知定非凡品,此时触手一摸,只觉得刚硬有如剑锋一般,非凡人所能弹奏。只愣道:“这……”
语儿道:“这琴木乃是凡木,冰语不敢压得太紧,恐将折断,不过光有了这烦恼丝,也定能将公子琴力增倍发挥,也算我们婆婆的一点心意吧。”
宁羽白这才知道,原来“语儿”名字是叫做“冰语”。他闻言不由得一叹,收起那琴,朝殿中颜婆婆遥拜了一拜。颜婆婆宛如无视,仍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宁羽白拜完对冰语道:“姑娘说婆婆面狠心软,果然不错。宁羽白若得脱生,必不敢忘两位大恩。”
冰语忙道不敢,忽又问道:“公子即为剑盟中人,想必定会用剑吧?”
宁羽白不知她又因何有此一问,淡道:“在下不是真正的剑盟弟子,他们也从未将在下当成过剑盟中人,不过剑倒也会使几下。”
冰语闻言迟疑了一下,忽然将头一侧,玉手一伸,将面前那重纱幔拂起了半边来!
宁羽白不知冰语何故撩起了纱幔,从他的角度看去,先是一小段羊脂白玉般光洁的颈子随着纱幔的退去而显露出来,继而便是冰语那完美的下颌,和两瓣柔似薄云的樱唇,宁羽白不禁呆住了。
冰语撩起那半边纱幔,樱唇轻启,只见一点细小荧光自她口中闪出,飘至手上,迎风见长,竟成了一把短剑!冰语面上绯红一现,这才放下了面纱,将剑半出鞘道:“此剑名曰‘灵犀’,冰语仓促炼成,尚未曾与人动手用过,公子若不嫌粗陋,便拿去暂作防僧用吧。”
宁羽白方才惊醒,忙视那短剑。那剑薄如蝉翼,剑身光华流动仿佛美玉,金丝缠柄,护手处异兽刻画如生,哪里和“粗陋”有半点联系?宁羽白曾得蒋五爷授“龙虎籍要”,自然一看便知此剑定非凡物,且内里剑华流动,灵逸飘飞,宛如随时要脱手飞天一样,这样的灵性更是难求。他惊道:“万万不可,此乃姑娘之仙器,岂可入我这凡俗之手?况姑娘对我已有大恩,在下再收此物,叫在下何以为报?”
冰语仍不收回手去,口中道:“公子琴技令人叹为观止,冰语自叹弗如。如此神技定不可令之逝于世上,冰语愧不能有助于公子,多一件法宝便多一分胜的机会,冰语也只能尽此微薄之力了。公子纵不惜命,难道还不可惜那神技失传吗?”
一席话说得宁羽白汗出如浆,心道:“宁羽白啊宁羽白,你真还不如一名女子看得透彻!此时枉死,你对得起谁?”当下拱手对冰语深作一揖,叹道:“姑娘之语振聋发聩!宁羽白定竭力留此残躯,以勿负姑娘此语!”说罢伸手,接过了那灵犀短剑。冰语又寥寥数语,将御剑变化之法告诉了宁羽白,宁羽白一试,果然灵验,他不好将剑再吞入口中,当下念诀把剑化小如针,便往发髻里一插,才又谢过冰语。
冰语终将事情嘱托完毕,遂对宁羽白道:“如此,请宁公子随我而来,仔细看我脚步切勿走错,我带你出阵。”说罢身形一扭,往阵中走去,宁羽白答应,也忙随后而去。
两人入阵,只听冰语口中说着阵诀,什么“阴遁六,阳遁七”,什么“一气三元”,什么“震三巽四”,什么“天盘丁奇,中盘杜门,神盘九地”,宁羽白自知此乃奇门遁甲之术,虽然跟从琴神日久也有所耳闻,可惜自己从未学过,很多地方不甚不明白,只糊涂记个大概。所幸冰语知他不懂,是以行步缓慢,宁羽白得以步步跟进,不致走错。那阵也就不过丈许宽窄,两人横七竖八曲折回绕走了三四十步,才最终到了庙门前。冰语终停步道:“宁公子,此外一步,便是另一天地。若要迈出,就要保重了。”
宁羽白道:“在下不敢白受姑娘大恩,还不知姑娘高姓?”
冰语道:“高姓不敢,双木成林。公子出去后,便往此处西南处走,若我没记错,我方才提到的那位姐姐就该在西南不远的地方,她名叫南筱娥,世称‘青竹仙子’,与我情同手足。如果能到她那里,便提我名字,她定肯帮你。若能有她帮你,此番定然可以无忧。”
宁羽白闻言向冰语一拱手道:“多谢姑娘指点,在下也有件事想对姑娘说起,倘若在下不幸成仁,此事也不至于永无水落石出之日!”
林冰语便问何事,宁羽白却一下子半晌不语起来,忽而仰天叹道:“自己便因此事为人所恨,何苦再说出来害了他人?”目色倏地变得坚毅,转身迈步,毅然走出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