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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犹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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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是怎样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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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子停着辆麦草帘子遮盖着的马车,草帘上积雪不多,辕驾上的马匹已经卸下,显然马车主人没打算很快离开。

    简陋的马棚拴着十几匹高矮不一的马匹,相互间正因抢马槽位置挤来挤去,不住马嘶蹄响。

    看起来,困在这里的路人还真不少。

    铺子门很窄,门楣上挂了张连北风都吹不动的棉帘,污垢板结,挂着些冰屑碴子,看起来比木头门板还要硬实。

    这种门帘西北很常见,既能挡住屋外寒潮,也能保证屋里的热气不会流散。

    只不过太髒了,假如不是外边严寒,没人想用手掀开这么张油腻得不成样子的玩意儿。

    丁零屋檐下不停顿脚左右摇晃身子,身上积雪簌簌而落,他抖得相当仔细,背后竹箧也取了下来,用手拨去上面覆盖冰雪。

    屋子里温度高,冰雪遇热化水,会湿透身上这件单薄春衫,这种天气下,穿着湿漉漉的衣衫可不是件好事。

    掀开比门板还硬的门帘,雪花觑缝隙飘入室内,没等落到地面,已化成水气飘散。

    他没有马上跨进门槛,停留了一会,稍稍适应了下内外冷热差异。

    而就在这短短一会儿,面大门而坐那位客人眉头就皱了起来,抬起头,狠狠瞪着对方,从面上表情,明显能看出他很不高兴,只差没张嘴开骂了。

    没骂也是因为他正在喝酒,嘴里全是酒水,没来得及吞。

    丁零认出了这个人。

    先前那个很没公德的驾车人,长了张普通的脸,除了一幅装出来的凶相,几无特点,就连眼中几分犀利,也是拼了命挤出来的。

    这人独自占了一张桌子,上面放了两盆菜,一大坛酒。

    红烧牛肉、手把羊肉。

    他吞了吞口水,空空的肠胃正需要这种油腻来填补。

    眼前这人满脸络腮胡,身材魁悟墩实,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无不在展示他不可一世的江湖霸气。

    左手满是油腻光泽,握了块啃了一半的羊排;右手端着酒碗,碗中只剩半碗酒水。

    棉衣、皮袄、皮帽堆放左手边,独独一把长刀置于右边。

    这刀瞧上去有些年头久远,当然不如他腰后那两把古早,至少不残破。

    刀柄皮鞘带有岁月感,表面磨兀得非常光滑,刀身上金属包裹的地方亮得能照出人影,刀鞘狭长略弧。

    屋子不宽,只摆了四张桌一张柜台。

    四张桌围着中间一只红泥炭炉,炉子上烧得黢黑的锡水壶正突突冒着水汽。

    丁零也认出了大声喊抱歉的少年。

    他和赶车汉子不同桌,在炭炉另一边,同桌还有另外五人,此时正侧脸向这边瞟过来。

    同桌四人与他年纪相仿,每人脚边都放了只藤编书箱。

    中年儒生独坐上首,高冠博带,教书先生模样。

    桌上饭菜相对简单,一荤三素。

    桌上有酒,先生独酌。

    五位少年不声不响,正用往嘴里快速拨着米饭,两三口饭才伸出筷子稍挟点菜,挟荤菜的,还会偷偷瞄上一眼先生,像极了家猫眼皮下偷腥的耗子。

    柜台后坐着满脸摺子的掌柜。

    他手肘支着柜台,双手托着下巴,懒洋洋地瞧着刚进门的客人,别说热情招呼,连动的意思都没有,好像生意好坏跟他没任何关系。

    大雪封路,客人来就为避风躲雪,热不热情、主不主动根本不重要,这鬼天气,赶他走都不会走,除非脑壳有坑,哪需要自作多情,上竿子去讨好。

    都是过路客,九成不回头。

    爱来不来,嫌弃态度不好尽管滚蛋,反正最近的镇子也五六十里。这种天气条件下,就算骑最好的马也得花上好几个时辰才能到。

    冬月黑夜总是来得早,虽刚晌午,想去镇上,短短两个时辰白日时分根本不够,半道上要遇上天黑,白茫茫一片雪地,当地人也得抓瞎。

    边塞的夜晚寒冷可不是外来人可想像的,不想被冻毙半道,这家酒馆兼客栈就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所以客栈的名字就叫‘半道’。

    冰天雪地中不管往哪边走都会花上一天时间的半道。

    也只入冬三四个月时间,这里才会迎来一波兴旺,全年买卖也就紧着这三四个月收入过日子。

    半道做的就是守株待兔买卖。

    伙计不多,每人身兼数职。

    比如厨房大厨老周,同时也是出力采买搬货伙计;喂马张头,也是迎客小二;他这位老板兼掌柜不也兼着打酒记账。

    店里人都是亲戚,自家买卖,谈不上做多做少。所以大伙儿牢骚很多,甩手不干的倒是没有。

    今天和前几天一样,保持着不错的生意势头。

    这得感谢贼老天,天天早上都来波大雪初霁兆头,随后阴云密布,暴雪纷飞。

    照这驾势发展,今年收入肯定比去年多三成,到清明前后,整年收支做个通算,看来给张头娶一门小媳妇的钱就有了着落。

    张头是掌柜姑姑家儿子,三十多的人,孤家寡人一个,明年怎么得也要给他说门亲,总不成让姑爹家的香火从此断了根。

    掌柜思维发散,盘算着未来小日子,忧他人所忧。

    刚进来的客人反正也一副穷样,没几个钱好挣。

    屋子里气氛相当不对。

    丁零对危险总是相当敏锐,也许天生如此,也许与多年不懈训练有关。跨进门槛那只脚下意识就想收回来,耳畔呼呼寒风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稍做犹豫还是跨过了门槛,随手掩上门帘。

    外面冰天雪地,屋子里总算暖和,比外面喝西北风强。

    怪异的气氛源头在另外两张桌的客人身上。

    左手那桌三个,一水粗壮汉子,桌上堆满了酒和肉,光三斤装酒坛就放了三只,人手一坛,显然喝得不少,个个满面红光,连羊皮袄子衣襟都全部敞开,露出岩石般坚硬的胸膛。

    瞧着模样他们都是常年行走江湖的糙人,带有兵器,一人腰带别两把短柄斧;一人手边放短柄朴刀;一人背宽刃长剑,坐着喝酒也只能挺直了腰板。

    右手桌五个,杯碟盆碗堆成了山,啃过的骨头堆一大堆。

    这五人也带刀佩剑,一幅江湖豪客打扮。

    上首位披件白狐裘,质地柔顺,看上去价值不菲,与周边同桌与众不同,不仅在于衣着,而在于气质,鹤立鸡群,相当引人瞩目。

    之所以气氛不搭,主要两桌人实在太安静了。

    像他们这种江湖糙汉一桌喝酒,就算不做点划拳打马助兴,也会大声吹牛日白,安安静静坐那儿喝酒,反到让气氛格外诡异,也让丁零察觉出安静氛围下涌动的焦躁不安。

    这群江湖人摆明了心里有事,才会如此约束自己。

    一个个穿着打扮就是绿林匪徒的江湖人,还能有什么事?

    匪徒正经的职业自然离不了打家劫舍、夺人财物、绑票勒索。

    两桌人相互间也不招呼,但偶尔眉来眼去的模样,可以断定,他们肯定相熟,而且不一般的熟悉。

    难道他们在这儿等买卖上门?

    还是说他们的买卖就在这间屋子里?

    管他呢!总不会冲我这穷光蛋来。

    丁零自嘲,拎着竹箧来到柜台。

    人到了面前,那位掌柜连眼都没眨一下,脸上依然保持拒人千里之外表情,更没抬起他那高傲的下巴。

    虽说在屋外抖落了半天,一身污泥还是清晰可见。

    何况数九寒冬,还穿件洗得发白的秋衫薄衣,外面居然连件象样的棉衣都没套上一件,,任谁来看,他都是个囊中羞涩的穷小子。

    丁零习惯了,不以为意。

    穷就是穷,非要让他装富,也掏不出一件能买冬衣的铜板。

    前些日子路过一处山村的时候,还给全村的狗追着撵了一路,要不是腿脚好,跑得够快,指不定发生什么事情呢!

    掌柜眼高眼低对他来说无所谓,能填补肠胃空虚才是正经。

    所以他平静地轻轻曲指敲了敲柜台,从容地问:“有啥子吃的?”

    掌柜头都没抬,眼珠稍微转了下,没好气地道:“酒馆还能没吃的,小厮好生无礼。”语气挺冲,言语中夹枪带棒,完全不把人当客人看待,然后他手指了指柜台上方。

    房梁上垂挂下来一块乌漆牌子,用白灰块写了些字,字迹凌乱潦草,很多地方白灰都尘染成深黄,与底色相混,完全看不清写了些啥。

    显然这块牌子和上面的字沿用了很久,日子长得要不有人问,掌柜都不记得还有菜牌这么回事了。

    掌柜也意识到了这点,脸上松弛了几分,用西境方言说道:“牛羊全乎,煮烧蒸炒,点荤送饭;豆腐白菜萝卜,米饭另算,两文一碗;有面,阳春而三文,臊子面五文。”

    菜品也就那样,一口不换气也能报全了。

    这种路边店不可能象城里头酒馆饭庄,随时备有各种新鲜食材,一年四季,菜品流水换新,也就碰啥吃啥,无法满足美食家味蕾,足够填饱饥寒旅人的肠胃。

    西境边塞且不同于繁华内地,牛羊肉相当普遍,近胡之地也没耕牛禁宰的说法。

    茫茫戈壁草原,牛羊就为人们提供肉奶皮毛的牲畜,和农耕没半毛线关系。

    菜品少选择余地也少。

    而丁零并没有选择余地,问话的同时他左手已悄悄伸进右边袖子,捏了捏那只干瘪得不成形状的小钱袋,很轻,指尖所触不过薄薄一叠。

    钱袋子里面最多只剩不到十五文。

    十五文。

    十五文能买啥!

    臊子面三碗。

    一张烧炕大通铺,想洗澡说不定不够!

    丁零不由自主往别人桌上瞧,不是挑选菜品,而是屋子里的牛羊肉香味让人食指大动,很难割舍。

    一文钱压弯英雄腰。

    罢了,咽口水忍忍算了,等日后挣了钱,一定找家酒馆,点上两大盆牛羊肉,好好犒劳下自个肠胃。

    “阳春面一碗,多放点葱花。”

    他干脆利落地伸出手,在柜台上拍下了三枚小钱,仿佛拍了一块一两重的雪花银。

    掌柜的视若无睹。

    做了十几年买卖,穷小子见多了,没见过三文钱付得如此理直气壮的,哪怕商队赶脚力伕来,也不见穷成这种小样。

    付钱总归客,再不满也得接。

    掌柜翻了个白眼,板着死人脸扭头扯嗓子喊了声:

    “阳春面一碗,多放葱花。”

    丁零拎起看上去同样寒酸不堪的竹箧,来到独占一座的赶车人面前。

    屋子里也只有这张桌有空,虽说这人在路上溅了他一身泥,相互看不对眼,此时此刻,也只能将就拼桌。

    出于礼貌他还是冲那人稍稍欠了欠身:“这位兄台,拼个桌?”

    韩镖头搭拉着眼皮,意思性往后挪了挪屁股,没搭腔,以示默认。

    丁零那声招呼也僅出于习惯性礼貌,而非请求。

    问话时,他已经用脚拨开那人桌子对面条凳,侧身坐了下来,他的两把刀用腰带固定横在腰后,因此不影响坐立,也没必要取下。

    那只随身竹箧也放在了脚边,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裳,也没任何值钱物件;说起来,这只竹箧还是他自己的编的,竹蔑削得又薄又细,背起来轻飘飘的,如若无物。

    桌上酒肉味道实在太香,他不敢多瞧,手肘支在桌上,手掌托起脸颊,扭头看向柜台方向。

    等对面那位汉子不再关注于己,他才开始观察店堂中每个人。

    观察和感知是他一直保持的一种习惯,这也是先生对他的一种要求。

    同桌汉子练的是刀法,右手虎口和拇指食指都生有层厚厚的茧子,说明平时握刀相当用力,走的大开大合刚猛路子。

    左右两桌那些江湖客除白狐裘男子外,都是些粗浅武把式,尚不如见过的边军军汉;而白狐裘男子显然是个武道行家,五品易筋境,手指修长而稳定有力,时不时用右手轻抚小腹腰带上细长金属板扣,略显凸起的织锦腰带,让人猜疑他腰带中藏有百炼细剑。

    腰带软剑,这也是江湖中人常见的随身兵器。

    最让他惊讶的是那位带着五名少年的中年儒生,居然是位世俗中很不常见的练气士一流,且气沉渊岳,呼吸绵长,估计结丹成道时日已近。

    练气士与武者不同,境界不决定武力高低。起决定作用的,在于对攻伐术法和法器驾驭之术。

    五名少年多多少少都打过一些练气或武道基础,突出的是中年儒生身旁那个年纪稍长的方脸少年,应该刚刚步入灵视三境,形悦神安,肌肤显露出玉骨金枝气象,灵透于外,内敛不足,显然破境不久,尚在稳定境界初期。

    而从气息流转判断,少年与中年儒生修行并非一路,各有传承脉络。

    ——

    阳春面终于上桌。

    热气腾腾的白水煮面加几颗盐,点缀了几颗翠绿葱花。

    丁零吸溜吸溜吃得香甜,筋道面条在嘴里慢慢咀嚼,配上一口热汤,暖流顺着喉咙流进到胃肠,由内而外暖和起来,寒气被热腾腾的面汤从体内逼到皮肤从而消散出去。

    对面汉子被他吸面声吸引,嘴角扬起笑意,眼中流出轻蔑。

    不知是为示威还是别的,他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故意喝得‘咕隆咕隆’,又随随便便挟了口炖得软糯的牛肉放进嘴里,嘴里‘叭叽叭叽’,声音完全盖过了对方吸面声响。

    丁零面不改色,恍若不闻,心里却在暗暗发誓,等老子混出名堂,到时比你吃得豪气多了。

    有天对面也坐一穷小子,直接赏他一斤肉一斤酒,吃饱喝足,感念不枉一遭江湖。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

    兜里没钱,想,也是种安慰。

    三文一碗的阳春面份量不多,饭量稍大点垫底都不够,喝完碗底最后一滴汤,除了身子暖和,肚子里还是空空落落。

    外面风雪依旧,撕破空气的风声隔着帘子都听得清清楚楚。

    继续赶路,这种恶劣天气很难天黑前赶到几十里外的镇子;就地住,荷包里轻飘飘的铜板怕不够支付房钱,更别说还得加上一顿晚饭。

    刚刚稍许的满足马上被现实的忧郁驱散。

    原本计划赶到前面镇子,人多的地方总是容易找到能挣钱活计,就算不能挣到现钱,帮人做点体力活最少能混个温饱、片瓦遮头,如今堵在半道,这种小店有没有能让他换住一晚的活计不好说,从掌柜的那副鬼神不招的抠门面孔看来,想蹭吃蹭住一晚几乎是不可能。

    该如何是好?

    正自犹豫,背心凉风刺骨,厚厚棉布帘子忽然被风卷起。

    寒冷北风夹着雪花飘进温暖的屋子里面,瞬间化成了水气。

    随风吹进来的,还有三条人影,像是雪片,就这么随风飘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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