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凌云跟随吕大人微服私访的这几日,时值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十年寒窗,一心只求功名利禄的举子们云集京城,踊跃报名。
在赶考的举子之中,除了人穷志不短的贫寒书生,也有许多达官贵人的子弟:如丁进之的次子丁继英,何禹廷的两个儿子何成麟、何成麒等。
考试揭晓之日,何成麟荣登榜首,考场夺魁;何成麒与丁继英却名落孙山。
丁继英若无其事,并不在意;反正他父亲丁进之荣居显耀,他整日吃喝不愁,无拘无束,这样逍遥自在的日子神仙难求,又何必去苦苦追求什么功名利禄呢?
像他大哥丁继武那样,为一身官仕所负累,为无数的案牍所劳形,整日地忙于公务,又有什么意思?
何成麒却截然不同。按说,男子正出与庶出并不像女子那样被看重,但对于何成麒来说,却并非如此。
在何成麟认祖归宗之前,常青公主整日地郁郁寡欢,愁眉不展;多年来一直对离散的儿子心心念念。
尤其是每次见到何成麒时,更是会触景生情,勾起心底深处那无言的痛处来。
若是适逢节庆的日子,常青公主本来心情会略好一些,暂时忘却了心中的愁事;可要是一见到何成麒,便会立马触动心中之痛,原本快乐的心情便如同沸腾的汤镬中浇了一瓢凉水般,立时冷却下去。
何禹廷瞅出了端倪,为了讨常青公主的欢心,便吩咐他每日早晚可以不必来请安;而且逢年过节只要常青公主在场,便要他回避。
让他永远避着常青公主,让他永远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躲藏着,让他活得没有一点存在感。
何成麒感到了自己的多余与卑微,他觉得自己根本不像是侯爷府的二公子。
何成麟认祖归宗后,他本来以为他可以过的好一点,岂料他却陷入了另一种困境与尴尬之中。
常青公主,何禹廷……侯爷府里所有的人都把何成麟捧在手心上,而何成麒又被冷落在那个偏僻的角落里。
“为什么永远没有我的出头之日?”他愤愤不平地问自己的亲生母亲于氏。
于氏流泪了。她与儿子本来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一次的科举考试上——如果何成麒能金榜题名,在名次上压过何成麟,在朝中谋得一官半职,也许会有出头之日的。
孰料他又落榜!而何成麟却金榜题名,且被皇上钦点为状元郎;他觉得自己是彻底地失败了。
他颓唐沮丧,借酒买醉。在何成麟状元及第、阖府欢庆、大摆筵席时,他却躲在自己的房里不肯出来。
他怕再受到刺激。但为什么父亲一点都不理解他,偏要派人叫他到客厅去敬酒呢?
虽然他在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不过最后他还是万般无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了。因为父命难违。
一进客厅,他便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那些目光里充满了嘲讽与鄙视。
他只觉的无地自容。他勉强走到堂前,向何禹廷、常青公主见礼。
何禹廷一见何成麒,便有点生气;又觉得大喜日子,不好当众发脾气责怪他来迟之罪,免得扫了大家的兴致,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
一旁的丁进之最会察言观色,见状忙道:“成麒,还不向你父母敬酒?”
这算是给了何成麒一个台阶下。
这时常青公主的两个侍女烟翠、碧云端过托盘,斟满了酒。
何成麒恭恭敬敬地分别敬了何禹廷和常青公主一杯酒。
何禹廷又道:“再去敬你哥哥一杯吧!”
何成麒心蓦地一抖。这真的要逼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了?
但情势不容得他有任何的迟疑;此时何禹廷又催了他一遍,显得很不耐烦了。
烟翠的托盘已经举到他面前了。他只好屈服了。
他颤抖着手端起酒杯,慢慢地举到了何成麟面前。
何成麟半开玩笑道:“怎么,二弟,你就不说句恭祝我的话吗?”
何成麒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大哥,小弟祝你官运亨通,飞黄腾达!”
何成麟笑道:“谢谢,大哥借你吉言了!”
这时,何成麒忽然觉得一阵小风袭来,端着酒杯的手腕一阵刺痛,不由的手一抖,酒杯落地,摔得粉碎。
厅堂之上一片哗然。众人见状,皆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何成麒亦是惊得手足无措。
常青公主的脸色立时变了。在这样喜庆的日子,摔碎酒杯是很不吉利的。
何禹廷气得也一时说不出话来。
何成麟却很大度,笑眯眯道:“二弟,你今天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不舒服啊?要不先回去休息一下吧!”
何成麒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他觉得今天的事情真是窝囊极了。
于氏本来想安慰他一番,孰料他见到她更觉地愤恨,冲着她大吼道:“都怨你!为什么偏偏是你生了我?你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你!……”
于氏惊呆了。她没有想到儿子竟会对她说出这番话来。她不由心碎情伤,黯然泪下。
傍晚时分,宴席散了。何禹廷把何成麒叫到自己的书房,问他因何在宴席上失态。
何成麒嘟着嘴郁闷道:“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啊!我就是不小心啊!”
何禹廷瞅了他一眼道:“是真的不小心,还是为了别的?”
何成麒一怔:“爹,您说什么?”
何禹廷冷冷道:“我说什么你自己不明白么?你哥哥得了头名状元,而你却连榜上最末一名也没有考上,你心里不舒服了是不是?
“所以你才要作态给所有人看!先是磨磨蹭蹭地不去参加宴席,勉强来了却是又摔杯子又洒酒,你是诚心与你爹过不去吗?我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没用的儿子!”
何成麒怒不可遏,无数怨恨与发泄的话语充塞着他的胸膛,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因为父亲的权威毕竟在此。
他只有调转身子,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以此来表示自己最大的抗议。
何禹廷气得浑身发抖,吼道:“快滚,有种的你就永远不要回来!”
何成麒失魂落魄地出了门,懵懵懂懂,茫然而行。
月亮懒洋洋地躲进了云层,星星眨着讥笑的眼睛。
何成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前面黑幽幽一潭秋水,是到了金明河边了。
风儿呜咽,隐隐约约飘来一阵阵呜呜咽咽的哭泣之声。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觅着哭声,他看到河边似乎有一个小小的轮廓,正面朝河水背冲着他坐着。
他觉得有些奇怪,便一步步走上前来想看个究竟。
望着那个哽哽咽咽低泣的小乞丐,何成麒不由联想到了自己此时的处境。他觉得自己在侯爷府里根本不是什么二公子,就像是一个乞丐。
想到此,他心里不由涌起一阵悲哀,“唉!同是天涯沦落人哪!”
怀着一种同病相怜的心理,他慢慢地走上前,想去问问那个可怜的小乞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需不需要他的帮助?
这时,那个小乞丐忽然转过身,动作之快,令他有些措不及防。
他手里握着一支金镖,对准何成麒的前胸,一式白虹贯日直刺过来!
何成麒忽然见一道寒光迎面扑来,吓得大叫一声,往旁边一跳,手忙脚乱。
那只金镖斜了一些,刺中了他右边的肩窝,立时血流如注。
何成麒疼得哇哇大叫,他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直愣愣地望着那个小乞丐,结结巴巴地问:“你……你要干什么?……”
小乞丐面目狰狞,目露杀机道:“要你的命!”
何成麒哆哆嗦嗦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
小乞丐恶狠狠道:“因为你该死!”
何成麒吓得连连后退。他现在已经无暇再考虑对方为什么要杀他,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怎样躲过面前的这场灭顶之灾?
这时候,他忽然觉得身后动静有异;急忙回头,只见离自己四五步处,一个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一身灰衣,手中持剑,神色冷冽,目光阴森地望着他。
何成麒吓得魂飞魄散,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没命地大叫:“救命啊!救命啊!……”
灰衣大汉带着嗜血的语气沉声吼道:“你越叫,死得越快!”
他幽深的眸子如夜里的鬼火般骇人;蓦地抬手出剑,一道霹雳,直刺他的后心。
何成麒骇得面如土色。他自知躲闪不过,只有闭目等死。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空中抖地飞过一条白色的身影,一式潇洒的分花拂柳 ,已扬起剑柄把灰衣大汉手中的长剑荡开。
灰衣大汉呆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他定定神,上下打量着这个立于面前的、半路杀出之人。
只见来人二十来岁,一身白衣,身姿矫健,面如冠玉,剑眉星目,手中抚剑,如玉树临风般,一派潇洒之姿;不由地又惊又怒道:“你是什么人?”
那白衣年轻人却反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何成麒气喘吁吁地往前跑了一段路,忽见有人出手相助,便停下身来,回头一望,立时欣喜若狂地飞奔回来,躲在了来人身后,大声叫道:“凌统领救我!……”
灰衣大汉大吃一惊道:“你……你是凌云?”
来人正是凌云。闻言他并不搭话,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
灰衣大汉与那小乞丐对视了一下,脸上皆露出了敬畏的神色。
灰衣大汉冲着凌云拱拱手道:“凌统领名扬天下,武功盖世,在下领教了,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冲着那小乞丐施了个眼色;两人垂头丧气地转身而去。
见两人远去,何成麒道:“凌统领,你为什么不去追他们啊?”
凌云瞅了他一眼道:“我去追刺客了,那你该怎么办哪?……”
“我——”何成麒一时噎住了。
凌云问:“何公子,半夜三更的,你独自一人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何成麒不由被勾起了伤心事,他轻叹一声,黯然地低下头去。
见他不说,凌云也不再追问,只是道:“我先送你回府吧。”
何成麒连声道:“不,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凌云不解道:“为什么?”
“我……”何成麒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向凌云解释心中的苦衷,可是面对凌云的疑问又不得不回答;他踌躇之下,忽然捂住自己的肩窝道:“哎呦!哎呦!……疼死我了!”
凌云这才注意到,何成麒右肩的衣襟已染红了一大片,衣衫与凝固的鲜血都粘连在一起了。而且那只金镖还深深地嵌在肉里。
方才何成麒只顾逃命,忘却了疼痛;此时缓过神来,他直痛得牙齿打颤,脸都白了。
因为一时走得匆忙,凌云身上又没带什么止血膏、金创药一类的疗伤之物;而且面前这位何府二公子又如此的娇气,他也不敢冒失地为他拔镖疗伤。
思忖之下,他忽然想起离金明河不远的永和街上有个医馆,店主姓刘,行六,人称刘六先生,乃是京城名医,医术高明,尤其擅长各种内伤外伤的医治,自己何不先带他去那里包扎一下。
于是凌云扶着何成麒向那处医馆走去。
何成麒右手一摸另一只捂住伤口的手,只见上面沾满了鲜血,不由骇得面色如土,连声道:“血、血!……”只觉地心吁气喘,手脚发软,再也挪不了步了。
凌云见他那娇气之态,有点不耐烦道:“别叫了,我背你好了!”
何成麒毕竟与凌云不太熟稔,便有点不好意思道:“不,不用了吧,弄得你满身是血……”
凌云没好气道:“瞧,早就染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