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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香盈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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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十七 而今真个悔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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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下破旧的茅屋遮不住严寒,风雪呼啸,争先恐后从破纸窗钻进来,顺带撞开摇摇欲坠的木门。炕床下没有炭火,单薄衣衫形同无物,冷硬砖石硌得皮肉生疼。

    观莺蜷缩着身子,拼了命保持清醒。她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很多人都这么说,不啻打板子的家丁,凶神恶煞的管事婆子,送她来庄子的马夫,还有那个捋着胡子、故弄玄虚的赤脚郎中。

    只有这儿庄头的娘子看着她可怜,时不时会送一碗粥来,探探鼻息,看她是否还有气。也难怪,这个朴实的庄稼女人福气深厚,不到四十就添了外孙,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正是做母亲的慈爱心肠泛滥的时候。

    半昏半醒之间,观莺听见庄头娘子和不知谁说话,可怜刚送来的丫头,年纪轻轻就遭这么大的罪过,该多伤身子。

    “我记着,我家闺女定亲事的时候,也就她这么大,转眼都当娘了。要说人活一辈子,有什么是熬不过去的,何苦来的……啧啧,作孽呀……”

    妇人们以为观莺不会醒,就隔着一道泥墙嘁喳,殊不知她听得真切。押车的婆子是主家太太陪嫁心腹,将内宅阴私宣扬了个干净,能有什么呢?不过是做丫鬟的下贱无耻,勾引老少爷们到了床榻上,山鸡妄想飞上枝头,肚里有了孽种还说不清、道不明,一剂汤药灌下去,打发了了事。

    百口莫辩的滋味,观莺也不是第一次尝到了。分明是那些脏臭男人,看她年轻美貌,一个个伸出手来作践,都说了是下贱的丫鬟,她如何能反抗——她伺候的主子,只是一个最不得宠的姨娘,平日连大声说话的资格都没有,哪里能护得住她?

    要说那个姨娘……和她的亲娘,还有几分相似。懦弱,平庸,偏又不甘淹没在后宅,总想拔尖又没有机会,气急了,就拿她打骂发泄。

    身子已经麻木,痛觉也趋于模糊,观莺只觉得恶心,堕胎药的味儿还翻腾在喉咙里,挥之不去几乎作呕。不是说郎中悬壶济世吗,为什么,还要配出这种损阴德的东西?

    最难熬的时候,三魂七魄仿佛都被抽离出身体,肚子里那块多余的肉被清理掉,对她反而是件好事,总算不用提心吊胆了,也不必和她那狠心的娘一样,生了孩子照样是个被看不起的,守着一间小屋,过得暗无天日,硬生生熬磨干净了最好的岁数,随即被扫地出门。

    额头很烫,观莺知道自己在发烧,没有一块淘好的冷巾子可以降温,也没有红糖姜水祛寒。庄头娘子这两天也不勤来了,人家有好端端的日子,也是在东家和太太手下讨生活的,哪会为了一个肮脏低贱的丫鬟,滥做好人,违背了主家的意思呢?

    同样是东家……人和人啊,比较起来、较了真是会出事儿的。

    怨她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从前那户人家多好呀,规矩严苛,可是没有动辄打骂下人撒气的,也没有什么不堪的后院丑闻,家里的人个个有教养。还有那位江小少爷,会冲着她乐呵呵地笑,朝她手里塞热腾腾刚出锅的枣泥酥。

    他还说过,知道她心里苦,看见枣泥酥就要哭,以后都不做这个点心了,让嬷嬷改了藤萝饼、山药糕。

    从小过得艰难,观莺没被人疼过,忽然有个人对她好,她甚至害怕。小少爷的笑是那么干净,简直比天上的太阳还耀眼,小小少年每天上下学,她就在屋里打扫,里外收拾得整整齐齐,满怀憧憬等着他回来。

    观莺跟了他七年,从懵懂瑟缩到芳心暗许,小少爷说,会考取功名,也好给她一个名分,护她此生衣食无忧、太平安稳——全都怪她自己吧,本来幸福近在眼前,她偏被小时候的见闻迷了眼,觉着男人都不可靠,什么些甜言蜜语呀,都是假的、虚的,不若一击中地来得痛快。

    偷鸡不成,蚀了把米,这不就被一顿家法赶出来,卖到如今这个腌臜破落户里,男男女女都是臭的烂的,真不知道怎么过了十几年,门楣还没倒塌。

    身子脏了,如果就在这间破屋子里死了,倒也算个好归宿。真好,不是在江家,如果换成和小少爷,被他看见自己这么不堪,那她来这个世道一遭,最后一点暖也没了。

    其实他们是两心相悦的吧,他待她是真诚的吧,不至于和她那个没良心的爹一样,见色起义,玩弄腻味了就抛在脑后。整整七年呀,两个小孩一处长大,结局不该是这样的啊……

    她多想再吃一次枣泥酥……小时候娘带回来过,味道深深刻在记忆里,跟在江小少爷身边的七年,她想了就能吃个够。她忘不了,江家的枣泥酥中间点着胭脂红,漂亮极了。

    可眼前没有点心,只有早上剩下的半碗米粥,清汤寡水,是庄头的小儿子送来的,放下就赶紧跑走了。那是个毛头毛脑的机灵小子,咧嘴笑的时候,挺像他那位好心的娘。

    “唉……造孽呀。”

    门口有脚步声,急匆匆走进来,看见屋里这幅场景,发出一记感叹。观莺不用看就知道,是庄头娘子,给她送来一床厚棉被,严严实实盖在身上。后面还有那个小子,小小的人儿,拖着炭篓子,有模有样生起火来。

    半碗冷粥重新散发出温热的米香味,庄头娘子照旧探探观莺鼻息,摇晃她起来进食。

    三个人都不说话,观莺默默扒拉粥米,狼吞虎咽,一滴不剩全进了肚。小腹还是会抽疼的,头脑浑浑噩噩,也喊不出声。小孩子好奇,瞪着眼睛打量她,被母亲一把拉开,撵到外头去堆雪球。

    庄头娘子收拾着碗筷,差不多妥当了,停下手来顿了顿,坐在炕沿看着她欲言又止。观莺假装烧迷糊了,闭着眼,不敢也不想和人家对视。没多久,额头覆上一只手,摸了摸又松开,又过一会儿,有湿帕子盖上来,冰凉凉的,总算让她又想继续熬一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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