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娘子已经很多日不点沉水香,嫌弃那味道飘在屋里熏得头疼,大约香料也如人,永远不会有一成不变的偏爱和选择。然而心思不静的时候稍用些许,效果还是远远胜过几杯安神茶。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你替她操心太多,人家没准儿还觉得,这是存心在揭伤疤。”炕床烧得暖和,沈渊抱着玳瑁猫儿,特意将丫鬟们都谴出去,单独和盛秋筱说话,“平时瞧着,楼里不管有什么事儿,你都从不掺和,今天为了许锦书,你倒是肯出这个头,罢了,眼看你是与她要好,我才是多管闲事。”
盛氏鬓角有些松散,几缕发丝垂落在颊侧,微微与耳垂上坠子的细流苏纠缠在一起。打从进了门,她一直低着头,任由小阁主数落也好,责备也罢,都不回一句嘴的,直到听见末了那句才猛地摆手,反驳回来:“姐姐快别这么说,秋筱知道,整个冷香阁里头,除却夫人与商妈妈,小姐就是我最大的恩人,此生当牛做马无以为报,绝不敢起半点二心。”
遇到无言以对的场合,表忠心的话一般不会出错,花魁娘子却明显是不买账的:“这样大的奉承落在头上,要我每日如何安睡。盛秋筱,你别和我打诨,我知道,你心疼锦书,那几个蹄子说话确实过分,你怕被她听见要想不开,可海上还风平浪静呢,你就忙着停船收网,是不是也太着急了?”
秋筱不说话,沈渊垂下目光,只管看自己的猫,恨铁不成钢似地,连个眼神也不愿意给盛氏:“退一万步,以你现在的身份,教育她们两句无可厚非,偏生动起手来,亏得是我先得了信儿,换成夫人处置,她们自然少不了苦头,你也别想好好地坐在这儿,和我称姐道妹。”
冷香花魁最不喜欢长篇大论,对盛秋筱的数落却刹不住,早饭还没安安静静吃上几口,玉井粥做得不错,绯云去前头给墨觞夫人也送了一趟,回来时候却是跑着的,说那琴阁里炸开了锅,歌女们凑在一起嚼舌根,盛姑娘过去调和,却不知怎么打了起来。
小阁主面色铁青赶到时,人人都说,是春溪先动的手,嚷着秋筱所有一切不过是夺去了自己的,乌鸦变成麻雀,又不是金凤凰,凭什么在这儿耀武扬威;前几次的教训历历在目,拉架、劝架的人远比火上浇油的多。
春溪梗着脖子,见到花魁也是一样的说法:“小姐金贵,怎么也来掺和这里的腌臜事儿,回头夫人怪罪起来,反倒要说是我们累得小姐身子不好。秋筱妹妹还真是好福气,人人护着你,当初要是我顺了时运,岂不知如今这些风头,我是不是也能沾一沾。”
旁人见了主事的来,纷纷识趣退到一边,温颜儿也松开了拦着春溪的手,拣个角落免受牵连。秋筱脸颊红了一块,不必想也知道是谁打的,只是春溪也不好看,头上的螺髻散开,一绺一绺搭在做撑的钗子中。
花魁娘子不屑得与这些歌女说话,当下命大丫鬟去带人手来,将她们统统扣在房里,春溪暂且押往柴房反思,盛秋筱就由她亲自带回后园,问个明白再做定论。
盛氏倒是实诚,一字不差说了缘由,连自个儿是如何按捺不住、呵斥了春溪也不隐瞒,两个女子都动了手,谁也逃不过一个有错。
“我心想,锦书是个要强的好姑娘,那些不干净的话太诛心,她要是被误会的也就算了,顶多生气一场;可……好姐姐,我是身在其中的,知道做个红倌儿有多低贱,本就百般屈辱无人理解……”秋筱说到动情处,眼泪滚出来流过脸上掌痕,火辣辣地疼。
奈何,花魁娘子也不是第一次看见盛氏哭了,早就没了惊讶,并不会为几颗眼泪珠子心软,最多唤来贴身丫鬟,叫给秋筱姑娘开药匣子,找祛瘀消肿的药膏擦上:“女儿家重视容貌,别回头再留下个印子,便什么都不中用了。”
整个屋子里,最安闲的只有玳瑁猫儿,不必为了任何事物烦心。绯月伺候完上药就退下,沈渊到底成全了盛秋筱的面子,没让她当着丫鬟的面下不了台。
“秋儿,没别人了,你跪下。”
花魁娘子松开猫,叠手置膝正襟危坐,盯着盛氏离开座位、提着裙子弯下膝盖,端端跪在自己面前。这还是头一次,冷香花魁主动要求楼中女子下跪,盛秋筱也应当无论如何想不到,中了彩的竟是自己。
那便跪么,小阁主对下人有所责罚,也是理所应当。不待花魁娘子开口,秋筱自觉俯下身子,额头深深触及地面,做好了迎接一场暴风雨的准备。孰料那座上的冷美人丢过来一把戒尺,只让她自己看着办。
盛氏看不见花魁此刻神情,声音飘进耳中是冰凉的,像在前头清冽的井水中湃过,或被园子里腊梅枝头的六棱霜花浸过:“我不会打你,盛秋筱,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觉得自己该当何种惩罚,就动手。”
沈渊因为秋筱会愣一愣,哪知她丝毫不犹豫,高高挥舞起戒尺,朝着自己掌心就打下去,“啪”一声脆响,方寸皮肉立刻红肿,女子的神色也大变,痛苦溢于言表,却生生咬着牙忍住不吭气,转眼就要接着打。
花魁动了动手指,下一刻也硬收回去,冷眼瞧着盛秋筱能下多少决心。她知道盛氏有股倔劲儿,可是和自己相比……应该差远了?没成想,那檀木戒尺结结实实打在手上,才三两下的功夫,眼看要渗出血丝,盛氏已经止不住掉眼泪,还不知道说句软话,求花魁饶了她。
“行了,停下吧。”最后还是小阁主喊了停,“啪嗒”一下戒尺掉在地上,盛秋筱的眼泪打湿了大片裙子。沈渊也不叫盛氏起来,居高临下盯了她好一阵,忽然有种错觉,自己仿佛从未真正认识过这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