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吴越庭议,着明州水师主力中旬出兵,剿灭出海的太湖诸寇。
然而,拖到六月二十日,在都监曹鹏的反复催促下,明州水师主力二千人,才慢吞吞地离开明州港口。不是都部署贾和惬故意拖延,实在是明州水师士卒战意不强。
吴越国三支建制水师,苏州水师实为长江水师,直面宋唐,本为吴越实力第一的水师。但宋驻扬州的水师战力一般,吴越国若是如唐一般大建水师,岂不与唐一般令宋生忌?故近来苏州水师的建设便缓了下来,便是本欲配置给苏州水师的千石大船,后来也给了太湖水师。其实想的就是以太湖水师为苏州水师后备,若长江有事,太湖水师便直入长江,与苏州水师并肩而战。
而明州水师控扼钱塘江口,实有拱卫京都的意图,本应也是吴越重点建设的方向。然而,对于这支会影响舟山群岛局势的水师,吴越国内部诸势力却各怀鬼胎。
原因就是舟山群岛上的海盗,实是亦商亦盗,凡为大海盗,背后必与大陆上某家势力有着紧密的联系。一些不宜为官府所知的货物,便都通过这些岛来中转。明州水师过强,便自然会扼杀舟山海盗的生存空间,实与诸大海商的利益相悖。
因此,明州水师编制五千人,实有士卒三千余人,却受限于各种掣肘,宜于大洋作战的大船却是不多。用负责财政的三司官员的话,一船千石大船所费之银,可建三百石船十艘,然多装士卒不到三倍,因此不如多造小船。其实最核心的原因,还是没钱。
而明州水师内部,也深受诸大海商的渗透,剿灭海盗的热情天然就不高。
为防打草惊蛇,明州水师出发,却是先向南行,再转向东,绕着舟山诸岛,划一个大弯。再从东南面,对蝴蝶岛的太湖寇予以突袭。
两艘千石船,四艘六百石船,这便是贾和惬手里的全部高端战力,而数十艘二、三百船呈三列尾随于后,看着端是威风。但以这样的阵容,真要和吴越国几大海商隐藏的海盗势力对抗,贾和惬也觉毫无把握。
此次庭议要剿太湖寇,也让贾和惬有些看不懂。而副都部署田浩邈突然告病,并以各种调动把田氏部分子弟也留下来的小动作,也让贾和惬心存疑虑。只是都监曹鹏不通战事,一味强逼,贾和惬也是没奈何。不过贾和惬也没觉得有多不妥,毕竟太湖寇在太湖之上固然是过江龙,但到这海上,初来乍到,倒不信他们能无师自通,也能精于海战。
贾和惬却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掌握之中。而在贾和惬船行于海上时,也有一些战船三三两两地从昌国、岱山、衢山诸岛出发,往蝴蝶岛西边的三横岛而去。
而在花鸟岛的东面大洋上,一支庞大舰队已经盘桓多日。花鸟岛已是泗嵊列岛最东端的大屿。李丛益的舰队便在花鸟岛以东洋面上停留。这里距蝴蝶岛有至少三个时辰的海路,距离稍远,但蝴蝶岛以东洋面上,常有往来流求的商船,而李丛益的舰队足有大船十余艘,万一被撞上了,这保密就做不到了,便只能往北移。
此时阳光灿烂,洋面上波涛不兴。五艘千石船、六艘五百石以上的大船构成的庞大舰队,此时正在热火朝天的演练。海上作战,不比长江或太湖上以跳帮为主的近战,远射程的床弩实是第一战械。为了在长江上不显眼,宁国军水营平日里并未安装战械,出了海后,便把床弩从船舱中抬出。
在李丛益的指点下,宣州钢铁出产的床弩其实是蝎子弩,这是一种扭力弩。扭力弩的特点就是轻便,威力大的同时体积小,同时易于上弦。当然,只论威力,宋军的三弓床弩号称八牛弩,需要八头牛才能拉开,射程可达千步,但也种弩也能放在城墙,无法移动,且射击频率太低。况且射程在千步以上,李丛益也有配重式投石机来招呼,威力更为可观。不过配重式投石机需要对甲板专门改造后才能安装,这次却是赶不上了。
不过,李丛益也准备了另一项划时代的战械,就是火油罐。如今宣煤已经成功制作焦煤,副产物就是焦煤油。由宣瓷制作的小罐,内装三两煤焦油,总重不过一斤,再以黄泥封口,使用时只需拔起封口处的布条,露出小孔,又以火石点着布条,扔出去之后,罐碎油溅,布条上的火苗则将煤焦油引燃。
李丛益一方面要打歼灭战,欲一战在舟山海域立威,另一方面这在吴越,又是海上作战,也不觉得会让宋军意识到火油罐战术对重甲步兵集群士气的毁伤效果。
此时,李丛益站在一艘千石船的二层船舱里,一边看海上各舰往来穿梭,各水手则爬上爬下,不断调整船帆,另有战卒则在不断地练习使用床弩。这时寇子石带着最新情报来了。
钱海露的判断是,明州田氏欲叛,或会割据昌国再向宋投降,又或者已经派人去了汴梁。
明州田氏,亦是吴越六大海商之一。不过近来田氏海贸颇受打击,已是风雨飘摇。外部原因是日本九州各领主间亦是攻伐不止,而与田氏商贸往来的日本领主败亡,结果田氏不但损失了一批货,连带着损失了数艘船。田氏欲开拓新的商路,北上受其余海商世家的挤迫,便把目光投向南方。结果与广东洋面上的海盗打了几场,又是损失惨重。结果田家原家主急火攻心,竟是一命呜乎了。
新的田氏家主正是明州水师副都部署田浩邈。这时,田氏在朝中的大员,中书舍人田浩翰却被人阴了一把,闹出个不大不小的纰漏,却被一众御史抓着不放,结果被钱俶罢职。一时失去了钱俶的支撑,田氏便内外交困,亟亟可危了。
所谓趁你病,要你命,各家虽无连横,但凭默契,便积极行动,欲要将吴越海商变成五大才罢休。先是明州水师又被人抓住痛脚参了一本,田浩邈这个明州水师都部署变成副都部署,接着又鼓动钱俶派了曹鹏为都监,这两人便不断削弱田家对明州水师的控制。
吴越六大海商,除了田氏,其余五家都是当初杭州八都所在的大族,而明州田氏能够列身其中,最大的依仗便是明州水师。有明州水师为奥援,田氏在明州便屹立不倒。
田氏也不是没有想过妥协,然而各家觉得田氏现下便是粘板上的鱼肉,哪有人肯出头伸出援手。
待看到太湖水师被太湖寇全歼,田浩邈便也起了心思。这吴越早晚要完,我田氏又何必在这艘破船上被人折腾死?
田浩邈也是狠决,当下便定了驱虎吞狼之计。又以金银开路,总算贿赂了几个原本有交情的高阶官员,不断上书请以明州水师灭太湖寇。
田氏的小动作,也不是没有人怀疑。然则田氏一日未举叛旗,诸人便一日冷眼旁观。至于最后闹到什么程度,各家才懒得管这闲事。反正以田氏之力,又能掀起多大浪花?为了防止火烧自身,各大海商又暂停出海,严令诸海盗谨守营寨。一时舟山群岛海域风声鹤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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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杭州大饭店的一个包厢里,钱惟濬一手拿着一瓶敬亭山,一边自斟自饮。
孙彬坐在对面,只是忍了半天,才道:“世子,这皇家特供酒一瓶便是百两银子,您需还是慢点儿喝吧。”
钱惟濬又倒了一杯,才看着孙彬哈哈一笑:“一,这酒这菜我花钱了,没有白吃白喝,孙股东尽可放心;二,我这瓶子需是装个样子,里头另倒的那一两银子一瓶的普通敬亭山,不劳孙股东担心我买不起。”
孙彬脸上一滞,倒未想钱惟濬竟也这样装模作样,被讥讽一番,也发作不得,过了一会才道:“未知世子叫我过来,所为何事?”
钱惟濬悠悠地道:“最近东海之上不太平,想必孙家也在紧盯着吧。有什么动向,想请你第一时间派人告知我。”
孙彬默然。
又听钱惟濬道:“此番明州水师出征,想看笑话的也多,不缺我这一个吧?”
“贾和惬也算是宿将,明州水师纵有闪失,那太湖寇须也不是对手。”孙彬答道。
钱惟濬终于不耐烦,“你们对田家百般排挤,不就是要逼着田家动手,好把田家连根拔起么?这个时候了,还来哄我!”
孙彬也忍不住:“世子既已知晓,又何必来问我?”竟是拂袖而去。
钱惟濬看着包厢门被孙彬反手一带,哐当一声抖个不停,让人担心会倒下来。只是叹了口气,喝了杯中酒,正欲给自己再倒一杯,便见钱海露推门走了进来。
“大哥若是放不下,何不去找父皇认个错。你总是父皇的嫡长子。”钱海露一边劝道,一边收走了他的酒瓶。
“我有啥放不下?我何苦放不下?”钱惟濬苦笑一声。“这吴越国这艘破船,早已风雨飘摇,有跳船的,有拼命的给自己捞好处的,哪有人再顾及这艘船?”
钱海露在钱惟濬对面坐下,过了一会儿才道:“若是有朝一日,父皇向宋纳土称臣,这钱家家主之位却又传给了惟治,大哥都能接受吗?”钱惟治是钱俶哥哥钱倧的长子,但深得钱俶喜爱,委以政事,倒比钱惟濬更像真正的吴越国世子。
钱惟濬一怔,捏着酒杯的右手上青筋迸出,却是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