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小女孩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紧紧抱住黄缘光的腰,“噗叽噗叽”地跟他说着今天学校里发生的故事。
“爸爸,今天陈浩羽被老师罚站了。”
“为什么啊?”
“因为抢女生橡皮!”
“该罚!怎么能抢女孩子东西呢!”
“可是……当时我看到那块橡皮很好看,说了句我也想有一块,陈浩羽才去抢的。”
“啊……这个,啧,也还是不对——他想送你橡皮,该自己去买的,怎么能抢呢?这说明这个孩子又笨又想空手套白狼,伊伊,以后离这种小孩远一点。”
“嗯嗯!我平时都不跟别的男生说话的!”
“那你怎么跟这个叫陈浩羽的孩子说话呢?”
“因为她是女生鸭~”
诸如此类的对话,就这样在自行车上的两人之间进行着,傍晚的夕光洒在他们的身上,萦绕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柔和。
等到回到家的那一刻,穿着围裙的女人站在门口,笑意盈婉地看着两人。
小女孩迫不及待地立刻从自行车后座上跳下,扑到了女人怀里。
“妈妈!”
同样像黄缘光那样蹲下,抱住跑来的小女孩的女人,怜爱地揉着她的头发,看了看她的衣领、袖口和衣服下摆,满意地点点头。
“今天衣服保持得很干净呢,明天要继续保持哦。”
“那我要小红花奖励!”
女人站起来,拉住了她的手。
“好,好,小红花,等会儿给你。”
说着,转过头,看着黄缘光,嫣然一笑。
“老公,伱回来了——今天晚上有你喜欢吃的菜哦。”
黄缘光点点头,走过去,深深地抱住了女人的腰。
“嗯,我回来了。”
……
客厅的饭桌上弥漫着饭菜的香气,都是些家常菜,但是很显出女人的手艺。
红烧狮子头清香不腻;紫菜蛋花汤鲜美可口;青椒土豆丝香脆清爽;番茄牛肉煮得恰到好处,红褐色的油汤中,一块块牛肉搭配着番茄的香气,令人食指大动。
小女孩很快便就着饭菜大快朵颐起来,像一头贪食的小猪一样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黄缘光故意和她争抢牛肉,才刚刚六岁的女孩完全抢不过他,很快就瘪起嘴唇,但随着黄缘光哈哈大笑着,将自己抢到的牛肉块递到女孩碗里之后,小女孩又恢复了笑颜,开心地吃了起来。
女人微笑地看着这父与女之间的互动,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
小女孩幸福地吃着东西,口齿不清地谈着最近在学校里的趣事。
“今天饿在幼儿园,被闹私表扬了哦。”
“好厉害啊,伊伊,是因为什么事情呢?”
黄缘光适时地捧哏,女人小小地提醒了小女孩一下:
“慢点吃,先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
“诶嘿嘿……”
将食物吞下去了以后,女孩开心地继续说道:
“老师今天让我们写作文,我整整写了七十多个字呢!不过王鹏宇的字数写得比我还多,但是他用的字太复杂了,我猜他不是自己写的,哼……”
眼看话题又要一偏,黄缘光凑趣道:
“写的什么呢?”
“写的是‘我的爸爸’!”
小女孩开心地笑道。
女人摸摸她的头:
“写的你爸爸什么呀?”
“我写的是——‘我的爸爸是个jingcha’,因为想不起警察怎么写,就只用的拼音哦,不过老师还是觉得我写得很好。‘他是一个很有正义gan的好人。爸爸总是在抓坏人,虽然在我出生以前,爸爸被坏人报复了,但是他没有气tuo,依然在当好jingcha,我为我的爸爸jiaoao!’”
小女孩高高扬起头,骄傲地念着自己的作文,想要迎接自己想象中的鼓掌和赞许。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念完这篇作文的第一时间,无论是女人,还是黄缘光,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两个人同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仿佛被冻结了一般。
小女孩慌乱地左看右看,黄缘光终于反应过来,挤出一个微笑。摸摸小女孩的头:
“写得真好,伊伊,将来说不定你能当个作家呢。”
“伊伊真棒,爸爸妈妈为你鼓掌。”
女人和黄缘光勉强地为小女孩拍着手,终于将气氛重新拉起了一些,让小女孩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但无论是女人,还是黄缘光,都在这一瞬间,互相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
吃完饭,收拾碗盘的时间,小女孩一个人爬在客厅的桌子上写作业,黄缘光则和女人一起来到厨房里,收拾锅碗瓢盆。
两个人分工明确,一个人洗大件,一个人洗小件,两个洗水池足够了。两双手并肩擦拭着油脂,但却相互沉默着。
忽然,在没有转头的情况下,黄缘光对女人问道:
“……是你跟伊伊说:我被坏人报复了的?”
“嗯。”
女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为什么这么说?她要是一直记着,长大后想起来去打听……要怎么办?”
为了避免被客厅里写作业的小女孩发现两人的对话,黄缘光极力压低了自己的声音,短促而急迫地问着。
“——能怎么办呢?”
一直埋着头擦洗已经光可鉴人的盘子的女人抬起了头,看着黄缘光的双眼里隐隐要渗出泪花。
“自从十年前的那件事以后,你就变得一蹶不振。那段时间里你每天晚上都要披着衣服怔怔地坐在窗户旁边发呆几个小时。虽然到了现在,你似乎已经忘掉了那个事情,却还是耿耿于怀。哪怕我不说,伊伊将来也肯定会知道的。而且我说的跟事实难道有偏差吗?难道不是这样对伊伊说才对嘛?就算别人都以为——”
“——够了!”
黄缘光难得地发了火,尽管如此,却还是惦念着客厅里的小女孩,压低了自己的声音。
“……你啊~”
他摇摇头,想要指责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女人背过了身,有些干涩地说道:
“过段时间,我准备出去找工作。”
“……你疯了?”
听到这句话,黄缘光刚刚想说的话一下子全忘了,只剩下不可思议。他凝视着女人的后背。
“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去就业市场,你这是什么猪鼻插大葱?”
“马上伊伊要读小学了——我想买一套最好的学区房,不能让她从起跑线上落后。”
“一个月能赚多少工资,还不是九牛一毛。”
“至少能补贴家用……”
女人的手握着盘子,手上有些发红,有些地方还有些皲裂。
黄缘光看着她的手,沉默了一下,忽然,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女人的双肩。
“我来想办法。”
女人转过头,怔怔地看着黄缘光。后者的脸无比沉静。
“没有关系的,钱不是问题,我来想办法……等会儿我要去书房静静,你做家务的话,不要进来打扰我。”
听到“书房”两个字,女人的身体一颤,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转过身,同样环住了黄缘光的腰。
但是,却始终一言不发。
……
书房之中,黄缘光安静地坐在电脑前抽着烟。
烟雾缭绕中,一本红皮的《刑事诉讼法》放在电脑桌旁,封面都快要被磨得变白了。
凝视着那本书,黄缘光回想起过去的记忆。
那是十年前的那一桩案子。
正是今天他给林恒说的那一起凶案。
事实上,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这桩案子最终被成功定案,凶手被抓获,死者得到宽慰,他又完成了一桩案件,维护了社会正义,皆大欢喜。
但是,他讲述的时候刻意省略了一个事情——
那就是那个嫌疑人在被抓获的时候,哪怕证据确凿却还是想出各种办法抵赖,始终不肯签字供认。
所以那个时候,身为省厅刑侦总队支队长的黄缘光为了撬开他的嘴,用了一些“手段”,在那个年代,这种“手段”并不少见,而且确实有用,一用之下,那个男人终于供认不讳,案件得到了破获。
但是,法庭审理之后,那名凶手却在运往监狱的车上暴毙,并且不治身亡——根据医院诊断,致命的伤势都是最近造成的,也就是那些“手段”在男人的体内种下了内伤。
本来只有这件事还好,然而又有一个东西被翻了出来,就是今天黄缘光对林恒所说的事情——当时案件现场的监控录像中没有出现凶手的身影,光从这一点上考虑,他没有作案的可能性。
于是死者的家属将相关情况立刻投给了媒体,一下子引起了汹汹民意,还有一些口口声声说着什么“程序正义”的律师也参与进来,勾结家属,将这个只有这么一点疑点的案子给翻了案,还要了好大一笔国家赔偿。
而他更是背上了一个处分,从刑侦一线黯然调离,本来有着大好前途,当年甚至有希望在几年之内竞争刑侦总队队长的位置,但后来却在省厅的各个冷门部门里辗转多年,直到最后,才被一个“行为分析科”这样边缘化的部门给安置了下来。
其实相对来说,这已经算是比较好的结局了。如果不是当时的黄缘光因为过往的功绩,受到省厅高层赏识,那他说不定去蹲大牢都有可能。
但是这样的结果,并没有让黄缘光满意。
——为什么,明明抓住犯人,弘扬社会正气,却要受到这样的待遇!
作为一个二十岁出头就加入刑侦大队,十年沉浮的老刑警,他可以用性命担保,当年那个青年确实就是凶案的犯人。这甚至都用不到任何证据,纯粹是老刑警的直觉便可以确认。
——那么,就是因为他使用的那一点“小手段”么?
但是当初又有几个同事不会使用这种“手段”的?
更何况,杀了人的凶犯,难道还能让他继续嚣张地逃脱法网吗?看到凶手明明害了一条人命,却还是一心只想脱罪满口胡言乱语自我辩解的态度,有哪个刑警看了能不愤怒!
——自己一心扑在工作上,打击违法犯罪,以至于过了三十多岁都还没留下后代,结果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局?!
眼前弥漫的烟絮就像是黄缘光烦乱的心境。他深吸一口气,将烟头在旁边的烟灰缸里掐灭。
往事如烟。
这十年里,他的心也渐渐冷了。
从一个心怀正义的刑侦队长,到一个满身圆滑的老科长,黄缘光回想着曾经的那份正义和热血,只感到无尽的陌生。
“警察……也就是一份工作而已。工资一万出头,公积金四千不到。”
现在的他,只想要为自己的妻女创造更好的生活。
比如买一间最好的学区房,让女儿能上本市最好的小学;比如打消妻子出去工作的念头,能让她安心在家生活;又比如给家里添置一台洗碗机,从此不必在意为此烦恼……
黄缘光打开了电脑。
进行虚拟网络桥接,连接上一个域外网站,专用的通讯聊天被打开。这个软件的服务器在国外——隐秘,安全,而且,可以随时删除所有痕迹。
打开聊天的一瞬间,便已经看到了“好友”发来的最新消息:
“有最近的情报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