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瓦利坐在智能助步车上,大衣的领子竖起,遮住了大半边脸庞,只留下一双眼睛和暗红结疤的额头在外面。
电动的智能助步车以每秒三到五米的速度慢慢地前驶着,在具有简单智能的辅助ai控制下于人烟稀少的人行道上,从一个个或黑色或棕色皮肤的行人旁边穿行而过,来到了一片绿荫成群的公园里。
公园之中,搭建着一方露台,露台上,一个皮肤深黑的男子正拿着话筒对台下的人讲述着什么。他的身后,露台之上悬挂着一个横幅,上面用大写的文字书着:“unity block”(团结街区)。
台下几百个座位基本上都已被人坐满了,大部分人的皮肤都是深色人种,或黑或棕,只有零星的几个白种人夹杂在其中,显得很是突兀。
而本来应该是唱着rap,十分喧闹的黑人们,此刻却都少见地安静听着台上人的讲述,难得一见地,场中充满了安静和谐的氛围。
纳瓦利默不作声地来到了台下的最后一排,也只有那里还有空位。一个看起来二十多岁的拉丁裔女子本来翘首崇敬地听着台上之人的讲述,但却在这时注意到了纳瓦利的到来,对他明媚一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纳瓦利,来,这里。”
她对纳瓦利轻轻招手,指引着后者来到身边,把旁边的椅子小心地移出去,让纳瓦利直接坐着助步车,和她并肩坐在一起。
“茱莉亚,马西普老师说了多久呢?”
纳瓦利悄悄地问着,放下了大衣领子。但名为‘茱莉亚’的女子并没有对袒露面容的他表现出任何厌恶之情,反而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别担心,才刚刚开始呢。”
说着,茱莉亚微微一笑,发丝掠过纳瓦利的耳朵,重新看向了露台之上。
纳瓦利感到耳朵一阵发痒,又有些炙热,不用看他也知道自己的耳朵应该红了起来。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也将视线投入到了露台之上。
台上名为马西普的男人,其声音不断落入耳中:
“……时至今日,在美利坚,白人占据着总财富的839%,而其比例则为总人口的497%。从这张图表之上,我们可以看到,美利坚的白人以不过半的人口占有着全国绝大部分的总财富,而无论是黑种人、黄种人、拉丁裔的混血人种,被分配出来的财富都远远与其人口比例不相称,由此导致了少数族裔人种在社会阶层上处于底部位置的现象……
“……为了缓和族裔矛盾,将财富分配的关键性问题置于遮掩之下,这个国家的领导阶层和上层人士制定了许多貌似公平——甚至过于公平的政策。比如说,让大学就学名额向黑种人倾斜;推行全美范围内的‘blm’运动;将针对肤色的笑话或者是不经意的嘲讽用无比严苛的法制和道德观念予以约束……
“然而,这些就学名额的倾斜,大部分却是从上进求学的亚裔身上减扣得来的;‘blm’运动和肤色笑话问题也没有触及到最深层次的歧视观念,反而是借用一种愈演愈烈的社会形势,将黑人权利和现状的深度讨论掩盖在了表面的极度尊重之下……
“最终导致的结果是什么呢?那便是美利坚内的黑色人种与其他少数族裔之间的互害和仇视,反而将导致这一切根源的存在——白人上层阶级遮蔽在了‘种族仇视’和‘底层互害’的幕后。
“……我们绝对不能忽视这样的问题——黑人以全美13%的人口,创造了美国一半的刑事案件;而拉美裔的监狱服刑概率是白人的31倍……我们绝不能避而不谈以族裔分布的犯罪事件比例,就像是许多故意夸张激进化‘blm’运动的白人所做的那样——避而不谈与少数族裔相关的犯罪、毒、单亲家庭问题。避而不谈的事实不会让民众间的情绪消退,只会产生越来越深的彼此之间的隔阂和裂缝……我们一定要深入这些问题,因为只有深入,才能找到成因,并将其解决。黑人是天生的犯罪者吗?混血人种是天生的偷渡客和洗碗工吗?黄种人是天生的‘无领导力人’吗?不……那是文化、财富、历史背景积累下的后天成因。
“……所以,这就是我们‘团结街区’一直以来都在做着的事情——从源头着手,解决少数族裔的教育和财富问题,从而根本性地冲击这个国家与生俱来的社会阶层分布……时至今日,‘团结街区’结社已经遍及洛杉矶大区内的十八个贫民窟街区,凝聚了接近十万少数族裔的力量。在‘团结街区’所惠及的社区内,犯罪率减少了百分之八十,街道环境大为改观,原本的污水沟和垃圾堆得到了整治——再也没有成群出没的犯罪者和瘾君子。在我们‘根源平等’的观念感召下,‘团结街区’开办的共有股份企业每年都在分红,居民收入不断上升。
“此外,我们开办了四所小学,两所中学,并向全美利坚的藤校输入了数百名少数族裔优秀毕业生——其中一半以上投身于理工科,如今就职于世界范围内的顶级科技公司,亦有不少回归‘团结街区’,重新为少数族裔的财富平等而奋斗……
“‘团结街区’设立的二十年里,这些街区从人所畏惧的贫瘠之地,变成了鸟语花香的幽静之所;从只有黑诊所和专售神经药物的药店的地方,变成了有着超过十家正规诊所,太阳照得通透,各色族裔人种均能在此携手前进的肥沃之土。这难道不是可以被成功改造的证明吗?
“……我深信,倘若‘团结街区’继续前进,马丁·路德·金牧师所信仰的世界终将来临——就如‘团结街区’字面上的含义一样——‘团结’与‘平等’,终将会把现在基于宛如天渊一般财富分配的鸿沟之上虚假的‘自由’撕碎,为我们带来真正的自由与未来!”
马西普的演讲完毕。
公园之中响起了如雷般的掌声。
即使是纳瓦利,也都受到感召,轻轻地抬起手,拍了一两下。
但他最关注的,还是旁边的女子。
他看见茱莉亚已经激动地从座位上坐了起来,拍着手掌,宛如烟水晶般剔透的脸颊之上,划过了晶莹的热泪。
纳瓦利痴痴地看着。
一时之间,无比痴迷。
……
马西普的演讲花费了不少时间,但演讲结束后几百个与会者不断地提问还有热情的交流却花了他更多时间。
直到他终于讲完,来到了等候多时的茱莉亚还有纳瓦利身前几步外,对两人露出了歉意的笑容,正要开口说话,就在这时,一个染着大波浪,职业套装打扮的女性忽然走了过来,拿着话筒,兴奋地朝马西普问道:
“马西普先生……我是《洛杉矶时报》的记者凯瑟琳,请问你有兴趣接受——”
马西普转头看向她,皱了皱眉,以一种温和却又无法逆转的语气坚决地拒绝道:
“抱歉,你们《洛杉矶时报》在之前的新闻中曾对‘团结街区’做出不公正的报道,我早已决定不与《洛杉矶时报》再有任何瓜葛。”
“但我不——”
凯瑟琳的话还没说完,马西普已经坚定地跨过了她身边,来到了两人面前。
“抱歉——纳瓦利,茱莉亚,你们等了很久了吧?”
看到马西普的表现,那个记者抽了抽鼻子,愤懑地跺了跺脚,只能悻悻然地从旁边离开了。
突如其来的记者没有造成任何影响,茱莉亚用崇敬的眼神看着眼前的大约五十多岁的马西普,这个男人虽然鬓角已经微白,但是脸部轮廓依旧棱角分明,眼中闪烁着温和而又有力的神采。
茱莉亚看着他,摇摇头:
“不不,马西普叔叔,我还在回味你刚才的讲话呢——实在说得太好了!”
纳瓦利也点点头,讷讷地附和道:
“……我深受感召。”
马西普摇摇头,哑然一笑,蹲在了纳瓦利面前,从怀里取出听诊器,倾听了一下他的心跳,然后又从旁边的药箱里拿出血压仪、呼吸测量仪等专业仪器,检测了一下纳瓦利的身体:
“纳瓦利,你的呼吸最近还是有些困难么?”
他思忖了一会儿,半蹲着对纳瓦利说道。
纳瓦利摸了摸胸口:
“有时候会有些不舒服……但是在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就会好很多。”
马西普点头:
“难怪——你因为旧伤而产生的胸部扩张,连带着肺部扩张,导致你的支气管也受到了影响——我会给你再开几道药,你回家多服用。另外,可以使用助步车多出来走走……如果不想白天出来,可以晚上去公园里逛逛。”
听见马西普关心的话语,纳瓦利对眼前的这个男人露出了感激的眼神,郑重地点点头。
“我明白了,马西普老师。”
这个被他称为“马西普老师”的男人,正是十几年前从垃圾堆中将奄奄一息的他救出来的人。
十几年前,因为没有诊疗费而被威斯特亚市医院抛弃的纳瓦利,在垃圾堆旁边被其时与他差不多同龄的茱莉亚发现了。
于是,他便被茱莉亚的领养者,当时三十多岁的马西普救治并收养在了自己的家中。
马西普是一个黑人,但却是少见的黑人临床博士。他毕业于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临床医学专业,是专业内的优秀毕业生,拥有着同期前三的成绩,这在美裔黑人历史上可以说是极其罕见的存在。
然而他虽然成为了黑人中的精英,但却没有像其他成为上层阶级便明里暗里与同种族裔割席的黑人那样,进入上流社会,迎娶一个身份高贵的黑色人种或者是较低层次的白种人——
他在毕业以后,拒绝了梅奥诊所的offer,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来到了洛杉矶市的贫民窟,也是常人所说的“黑人街区”之中,誓要改造那些少数族裔聚集的贫困街区,想要从根源上改造这一切——因此他创办了“团结街区”,也就是刚才演讲之中提到的组织。
就像他提到的那样,“团结街区”从创立之初,就决定不会执迷于小打小闹的所谓“关注少数族裔权利”之类的政治议题,而是决心从教育、经济等影响更为长远,也更为根源的社会属性之中去改变包括黑人在内的一切少数族裔的社会环境。
为了做到这一切,他创立结社,开办了他幼时所居住的那个街区中的第一家正规诊所,收养了许多个失去家人的少数族裔孩子,去一个个街区,在一家一户前宣讲自己的理念,纠集人员创立小学、中学,为未来的事业提供新的力量……
时至今日,虽然马西普并未影响到全美、甚至是全加利福尼亚州的领域,但是——至少他在洛杉矶的贫民窟社区之中,已经有了强大的威望还有影响力。
而他从回到家乡那一刻开始便励志走上的事业,也早已进入正轨,并有了长足的发展。
看着马西普,回想着与他相关的一切,纳瓦利的心中只有崇敬,因为正是这个男人将他救治了下来,并给予了他第二次生命。
尽管对于马西普“团结、平等”的概念并没有深入理解,但纳瓦利也愿意加入其中——至少,他想要为茱莉亚和马西普这两个对于他生命举足轻重的人提供自己的助力。
马西普的看诊结束之后,就在他收起听诊器的时候,纳瓦利从怀中掏出了一张银行卡,放到了马西普面前:
“马西普老师……这里面是五十万美元,我最近的工作报酬。把它作为接下里要兴办的学校的启动资金吧。”
看着纳瓦利递过来的银行卡,马西普却没有收下,反而是扫了卡面一眼之后,以略带审视的目光看着纳瓦利。旁边的茱莉亚更是皱起了眉头,盯着纳瓦利:
“最近的工作?纳瓦利,你不会又……”
“放心吧,老师——那种事情我早就不做了。这是我最近给业内大公司寻找并提交代码bug的收入,就像安全检查员一样。”
说着,纳瓦利耸耸肩,故作轻松,心中却在苦笑:他当初利用自己的计算机天赋在暗网之中遨游的时候,发现居然能借互联网公司漏洞赚钱以后,当时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居然将这件事情告诉了马西普老师和茱莉亚。
茱莉亚是被老师抚养长大的,与他有着类似的价值观,而且自己也在耶鲁大学社会学系毕业以后回到了“团结街区”之中帮助老师的工作。
毫无疑问,既然“团结街区”要立志降低少数族裔的犯罪率,那么马西普和茱莉亚对于有可能违法犯罪的事都特别敏感。
因此在听到纳瓦利的说法以后,他们非常严肃,在纳瓦利身边讲述了三天三夜不能利用这种违规事项挣钱的道理——纳瓦利自然只能声泪俱下地答应,并保证自己从此以后不会利用违法乱纪的事情赚取利润。
尽管暂时解除了两人的心结,但从那以后,马西普和茱莉亚对于纳瓦利通过计算机赚钱的事情特别敏感,纳瓦利也需要小心翼翼地遮掩自己依然在通过暗网拓宽收入渠道的事情。
——不过,今天这五十万美元,纳瓦利可是早有准备。
他对着两人微微一笑,举起手机,出示了自己的收款记录——包括谷歌、微软、facebook、netflix等大公司的转账记录应有尽有,而且这也确确实实是纳瓦利通过明面上的“代码雇佣兵”渠道获得的收入。
于是,在让两人放宽了心,并用“我还有很多存款”,“我每个月靠外包可以赚五万美元”等言论劝说的纳瓦利,最后终于心满意足,令马西普成功收下这笔款项,额头上微微冒出了汗。
不过,看着马西普和茱莉亚有些震撼的眼神,纳瓦利心中还是犯了难。
“五十万都这样了……那我通过btc交易转移到海外银行里的,两千多万没办法说明来源的usdt——如果想要交给马西普老师,我又该怎么办呢?”
思来想去,实在太困难。
纳瓦利也不想再为此而烦恼。
他坐在助步车上,对两人道别,接着便就此离开。
离去的时候,纳瓦利注意到了公园的树丛中,有些穿着制服的身影在树荫里闪动——不过很快便已经消失不见。
那只是件小事,纳瓦利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操控着助步车,很快便回到了家。
……
三楼的单身公寓,熟悉的生活环境。
这是只有一个人的世界,白天在公园里感受到的热闹,还有听到的热切宣讲,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那的确是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纳瓦利躺在床上,微微闭起眼睛,脸畔仿佛还残留着白天在公园中感受到的,茱莉亚发丝间的触感——轻轻飘拂于耳畔和脸颊上,是那样轻柔。
他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伸出手,想要抓住。
意料之中地,能抓住的,只有空气。
纳瓦利睁开了眼睛。
眼中所有的,只是深深的自卑还有虚无。
他看向窗外。
漆黑的夜色,天幕点缀着星辰,传闻的神明便栖居在那里,恐怕“泰兹卡特里波卡”亦是如此。
回想起年少时朦胧不清的记忆,纳瓦利的唇边泛起苦笑。
“……难道说,命运之神指引我来到美利坚,就是为了让我落入现在的境地之中吗?”
事到如今,纳瓦利已经把那段模糊不清的回忆,当成自己其时因所处风景和心中诸因所并谐成的幻想。
……至于现实,却是如此冰冷。
纳瓦利卷起铺盖,想要就此睡下去。但就在这时,放在枕头边的手机却一阵嗡鸣——那是茱莉亚的电话,纳瓦利设置了特别提示,他不用接起就知道是她。
纳瓦利以自己所能发挥出的最快速度接起了电话,然后,他听见了茱莉亚强抑着哭腔的颤抖声音:
“纳瓦利……马西普叔叔被fbi突然逮捕了——据说是谋杀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