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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小朴去了海阳。
当初她要离开海阳很大的原因就是不想见毛家人,可现在她知道毛家人在北京,那么她回海阳肯定碰不到毛家人了。她哪里知道,当她在北戴河过着娘娘般的生活时,毛家人一个个像被雷劈中的倒霉鬼,全部遭了殃。
一个被赶到贵州,两个被赶回海阳。
阴差阳错,毛小朴回海阳,这一回坐汽车,纯属巧合,并非刻意不敢用身份证,她真没觉得自己有那么大的魅力让人顺着身份证这条线索满世界找。她坐过一回火车,那回火车上挤满了人,空气很不新鲜,又有小偷,人身不安全。
这里的空气和人身,指标落在初七身上,毛小朴心里现在有了两个凡是撑起信念,凡是对初七身体有影响的,都要避免,凡是对初七身体有益的,她都要争取。
只不过她这一伟大母爱行为,大大提高了那群人寻找她的难度。简直无从找起哇。
毛小朴抱着初七一到海阳,直接去了她出狱后第一次打工的地方,那个阴暗潮湿的街头小饭馆。
毛小朴一进门,朝厨房里炒菜炒得火热的熟悉的背影响亮地喊了一声,“王叔,我回来了!”
店子里几个吃饭的人纷纷朝她看过来,听她一付捡了钱的口气,还以为胡汉山回来了呢。
小店老板王叔一怔,转过头来,一看,再一看,认出来了,前年在他店里做了一个月零工的娃。不过这回好像很不一样了,没戴眼镜,头发长了,更明显的是怀里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奶娃娃在嘟着嘴巴朝他吹泡泡。
“哎呀,是丫头啊,快来快来,吃饭了没有?正好有你喜欢的麻辣鸡翅,你先等会儿,我给客人炒个菜。”王叔风风火火地出来,又风风火火地进去,一阵油烟味扑来,一阵油烟味卷走。
好人哪,两年了,他店子里的人来来去去,这个一身油腻看似猥琐的小店老板还记得当年在他店里工作了一个月的服务员喜欢吃麻辣鸡翅!
真想叹息毛小朴那个少根筋的二愣子,碰到毛家人把她一生的霉运全花完了,剩下的全是好运。
毛小朴将手中的袋子往空桌上一放,低头亲亲初七的脸,得意地说,“初七,我说了王叔人好吧?你快点长大,以后跟王叔学做菜。”
啧,看吧,多么伟大的理想。比他妈还低,他妈还想过买房子。
初七没有那高远的理想,他头一偏,直往妈妈咪咪上蹭,口里在不停地哼唧哼唧,意思是,开饭,我要开饭。
他的理想是妈妈的大包子。
毛小朴转过背对着墙,撩起了衣服,初七嘴一张,准备无误地咬住了自己的饭碗。一手抱着这个,另一手摸着那个,两条肥肥的小短腿还在舒舒服服地晃。
毛小朴手轻轻戳着初七的小脸,笑着,“小馋猫,有人跟你抢不成?慢点,慢点,别呛着了。”
因为背对着墙,没人看见她脸上神圣光辉的笑容,可那声音又柔又软又糯又娇,听者无不心里一动,眼睛或直视,或斜看,或偷瞟,全部对着毛小朴。
毛小朴个嘎巴子,还和儿子有说有笑闹个不停,大庭广众之下,注意点影响成不?
自从有了孩子后,毛小朴由原来的脸皮厚渐渐进化到了没脸皮,她来海阳时,坐在车上给孩子喂奶,旁边坐着个老头,老头慈祥地笑,看着初七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觉得有趣极了,不由将头挨过去凑近去看初七吃饭的表情。
可是,初七的表情就贴着那白花花涨鼓鼓的大奶奶啊,这一逗孩子的友爱行为与揩油行为绝对没有区别!旁边雄性朋友看见了,又羡慕又妒嫉又恨,一个个在心里怒骂,老流氓,人家喂孩子吃个奶,你凑上去做什么,想吃奶呀?一把年纪了没个正经,老不死的!
急坏了一堆不相甘的人,当事人却没一点被揩油意识,孩子喂完后,竟然和老头攀谈起来,老头大概儿孙满地,满口养儿育女的经验,一直说到下车,途中还忙着毛小朴给孩子拉了几回便便,换了几次尿布。
毛小朴受益非浅,老人说的儿女经验从来没人给她说过啊,千恩万谢,搞得旁边的雄性朋友们又羡慕妒嫉恨了,死老头,你说的这些谁不知道啊?专骗年青妇女!小心遭天打雷劈!更恨不得在毛小朴的前排椅靠后贴上一张横幅:
防狼防贼防老头,带刀带棒带榔头!
毛小朴在离王叔的小饭馆不远的地方租了一套四五十坪的房子,麻雀虽然小,却是肝胆俱全,里面应有尽有,省了毛小朴好多事,房租每月五百,在这一片算是比较高的。
毛小朴亲眼见过北京房子每月八千后,这五百交上去没一点肉疼,心里还乐翻了,真便宜,真便宜,早知如此,当初不应该去北京了。这个呆子,她就没想到她在北京的工资也是海阳的好几倍么?还捡了几个好男人,放眼海阳找不出第二个如此的极品。
毛小朴没有再回小饭馆工作,人家的工资虽然低,工种虽然粗,可也是个工位吧,不可能她毛小朴走后就得空着等她回来。再说了,王叔压根也没想到她还会来呢。
所以毛小朴前脚走,他后脚就琢磨出了一张招工启示:本店急招洗碗工一名,年龄四十岁以下,身体健康,有意者请进店面谈。往纸背粘了几粒饭,再往墙上一拍,没过几天,有位大婶来了,这一干就是一年多(有同志说这句话太生猛,严重有岐义)。
毛小朴来到海阳找王叔,其实不是一定要找那份原来的洗碗工作,她只觉得身边有个熟人好,而且这块地方她也比较熟,所以直接来了。这一想法无意中顺应了人和与地利,可惜,天时不顺,她哪知道,海阳还藏着曾经视她如肉中刺盯中钉、现在想吃她的肉喝她的血的大仇家。
房子就是王叔帮着找的,价钱原本要五百五,听说是王叔介绍的,熟人,免五十。有熟人就是好啊,不怕被欺负,好说话。
其实有时候欺负人的大多是熟人。
毛小朴单纯,没听过抢男友的总是身边姐妹,借钱不还的总是自家亲戚,坑蒙拐骗的总是眼前朋友,但是送她进监狱的却是她的亲人啊!这傻妞,好了伤疤忘了痛。
毛小朴这回不急着找工作了,她有钱,有很多钱。当初帮胡教授翻译时的工资,后来帮刘丹阳翻译时的工资,再后来帮陆东来翻译时的工资,最后陆西为还真的分了唱片的一份钱给她,还有麻将桌上赢来的钱,陆夫人也给她留了一张卡,不过她走时没要。她觉得自己这一走和陆夫人不是交易,所以不能要她的钱。
毛小朴现在合计起来也有二十六万,按海阳的生活水平,足够她好好过段长长的日子。所以,她不急了,房子也不买了,有这么便宜的房子租,买房子浪费钱,目前最大的事就是把初七带好。
她的生活挺有规律,早上带初七散步,散到菜市场买菜,然后回家,做饭,饭后看电视,然后带着初七睡午觉,醒来后去附近的小花园走几圈,虽然那花园里没有花,落叶多,垃圾多,但不影响她们母子的乐呵。回来做饭,饭后看电视,电视后带孩子床上玩,把她杜撰的那些小故事有声有色地讲给初七听,讲着讲着,初七口水出来了,头歪了,轻微的呼噜出来了,毛小朴被传染,眼皮打架,熄灯睡觉。
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来时海阳春寒料峭,迎春花有一朵没一朵地开,毛毛细雨有一阵没一阵地下,现在已是夏日炎炎,小南风吹得人熏熏欲睡,只有街边碧绿的西瓜勾引得毛小朴和初七垂涎三尺,做娘的手一挥,指挥着西瓜贩子捡了十个滚圆的大西瓜送到她房间里去。
母子相对坐,母子两双腿内屈,做妈的捧着半边西瓜,拿着一根勺子,挖一块放自己嘴里,引得对面的肥小子眼睛巴巴地望着,双手挥舞,口里哇哇叫,于是,做妈的又挖一小勺子,举到小子嘴边,勾引他说话,“来,叫妈妈,妈妈。”
初七咿呀了半天,喊不出“妈妈”,口水掉下来,湿了两条小腿,滑滑腻腻的,脑袋还在随着不良妈妈勺子的一高一低起伏不停,初七生气了,放弃那块吃不到的西瓜,双手一抓,十只手指直接往西瓜里面扣,还真扣出一小坨了,眼疾手快地入进嘴里,还对着妈妈嘿嘿一笑。
西瓜汁从嘴里流出来,毛小朴用手去扣他嘴里的西瓜,急急地哄,“吐出来,乖,不然要卡到喉咙了。”初七不动了,乖乖让妈妈挖出西瓜,身子却扑向妈妈的胸,他要开饭了,开饭了,西瓜不饱肚。
毛小朴搂过初七的身子,撩起衣服,一张急不可耐的小嘴蹭过来,含住饭碗拼命吮吸。毛小朴慈爱地抚摸着初七的脸,突然想起她的灰灰来。
这个没良心的,没良心的!才想起灰灰!?
真不是,现在,毛小朴只要看到狗就会想起她的灰灰,眼睛里露出不屑,哼,你们不喜欢我,我的灰灰可喜欢我了。
可是姑娘,再怎么喜欢你,你不能一抛弃就是一年多!
毛小朴想起灰灰,既开心,又伤感。
我的灰灰,我的灰灰,再也见不到了。她常常回忆起跟灰灰抢排骨抢鸡腿的事儿,慢慢讲给初七听,初七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嘴角上还吹着白色气泡泡,一双手还抱着他的饭碗。
毛小朴还在温柔地回忆,她的灰灰喜欢吃骨头,不喜欢吃蛋糕,喜欢跳舞,不喜欢打滚,喜欢人摸它的头,不喜欢人摸它的鼻子,喜欢吃熟的,不喜欢吃生的,喜欢蹲椅子上吃饭,不喜欢坐地上吃饭。
回忆着回忆着,睡着了,梦里,一条灰色的藏獒像一道快乐的闪电向她奔来,她开心地笑起来,我的灰灰,竟然连毛都成了灰色了,真是我的灰灰。灰灰将她扑倒了,和她一起滚着嬉戏着扑腾着,她笑醒了,低头一看,初七在她怀里一个劲地扑腾,闭着眼睛找饭碗。毛小朴将□塞进初七的嘴里,神情有点恍惚,心里似是缺了一大块。
早上起来,毛小朴感觉初七有点哼哼唧唧,闭着眼睛不肯打开,还非要含着饭碗,毛小朴试着移开,初七一动,感觉嘴巴里空了,顿时双手双腿划船似的划起来,嘴巴扁扁要哭。
毛小朴觉得反常,初七一向醒得早,虽然喜欢捧饭碗,可拿开也不会脆弱得要哭。她用手一摸初七的额头,再摸摸自己的额头,进紧下床穿衣,孩子发烧了,得赶紧送医院。
毛小朴去的是海阳妇幼保健院,初七的预防针也是在这里打的,毛小朴熟门熟路,打个的直奔医院三楼幼儿查检室。要不是初七生病,她是舍不得打的的。要知道平时打个预防针,她带着孩子像逛街似的,上车下车,东瞧瞧西溜溜,一路玩到保健院。
经医生查检,初七没什么事,可能是夜间凉了,有些感冒,发烧不重,医生开了些小儿感冒药,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
毛小朴放下心来,鼻子往初七的劲脖子里一个劲地蹭,“好啊初七,让你吓我,让你吓我。”
初七觉得痒痒的,一双手捧着妈妈的脸,张开嘴格格地笑,露出没牙的粉红色牙龈和粉红色上舌头,笑声清脆十足,跟泉水叮当似的,肥肥的身子还一纵一纵,一付high翻了的样子,可爱到了极点。
一大一小两疯子,旁若无人,做妈的笑明眸皓齿,一不小心晃晕人的眼,怀里的小猴子笑得眉眼一团,像只小汤包,看的人都想咬一口,来往者无不微笑地看着这一对宝贝。
这时一个女人笑着从她们身边走过去,一会儿,又返回来,直愣愣地问,“毛小朴?”
毛小朴更是一愣,这地方除了王老板(表笑,大小是个老板),她还有熟人?
哟,还真有,不是一般的熟人,有着革命交情的老熟人。
她是在毛小朴七年监狱生活中画上浓墨重彩一笔,在信封上画下咒语“别回来”的监狱长----孔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