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扇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在洪招娣面前打开,她迈开步伐,跨过那高高的门坎,朝里面走去。
经过适才的两个梦境,她心里多少有了些底。面对入梦幻境,最重要的是不可沉溺于自己的感情,否则很可能便心神动摇,从而被吞食了梦境。
不过说起来,这梦境……还真是十分逼真,一如当初她亲眼所见。
门前高挂的气风灯,青青墙头柳,白石铺成的道路,花坛中盛开的艳丽鲜花。往里走,可以看到习武的校练场,摆放武器的架子上,十八般武器俱全。
不……或许说起来,眼前这一切比她当初亲眼所见,还要逼真。
当初她以魂魄的状态,五感中只有听觉和视觉可以使用。她无法触摸任何东西,无法嗅到任何气味,无法品尝任何食物。
然而现在,她走在白石路上,能感觉到温暖微薰的风拂过自己的皮肤,能闻到馥郁的花香。伸出手去抚摸摆放武器的架子,那未经打磨的,木头特有的纹理糙感,便再真实不过的从指端传来。
只是,平素大将军府中来往将士下人不少,此刻竟是一人未见,多少令洪招娣感到异样。不知梦貘想拖她****沉溺的,究竟是何梦境。
就在这时,耳畔隐隐传来悠扬琴音。听到这个声音,洪招娣几乎是下意识的,举步朝那琴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洛苍玄琴画双绝,既称双绝,就是精通之外还带有强烈独到的个人风格。对洪招娣来说,就算闭上眼睛不看弹琴人,只要听他弹上一小段,就能认出。
她穿花拂柳,衣袂翩翩。暖风混合着馥郁的花香迎面扑来,耳畔清越悠扬的琴音让人沉醉,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闻起来听起来都如此美好,令她心动。
琴音带引着她,来到了庭院角落的一株玉兰树前。此时正值春季,树上开满了白色玉兰,迎着风微微摇曳。
洛苍玄穿了一袭浅青色的家常袍子,一头乌发只用根玉簪挽了,盘膝坐在树下,专注的以十指拨动七弦。偶尔有一两朵白色玉兰落在他的袍摆上,浅青玉白相衬,甚是令人赏心悦目。
白兔子虽然对人类的面容辨识度很低,却依然隐约觉得眼前这抚琴的人风华高迈,又感觉到洪招娣抱着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于是开口道:“这人是谁啊?”
洪招娣没有回答白兔子,只是在距洛苍玄八九步远的位置站定了,静静听他将这一首琴曲弹完。
十多年没有见过他了,十多年前,他的琴音在世间绝响。就算明知眼前都是梦貘造出的幻境,然而这样明晰可见,美好动人,亦是让她不忍打断。
洛苍玄一曲奏完,站起身拂去衣摆上的落花,朝洪招娣微微一笑,道:“既然来了,为何站在那里?”
他长身玉立,面容沐浴在初春的阳光下,蓝色眸子因由衷微笑而微微眯起,正是韶华年少,俊美爽朗。
洪招娣亦朝他微笑,道:“你如何知道我来了?”
洛苍玄来到她对面,伸手欲抚她的额发,深深凝望她道:“你陪伴我整整三年,与我同喜共忧,只是一直不得相见,总是深以为憾事。如今此时此地,终于可以相见。”
洪招娣抬手捉住他的腕,仰头看他良久,忽然深深叹息道:“可惜,你我终究只能在幻梦之中相见。”
她追随恋慕洛苍玄足足三年,看着他如今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朝自己微笑说话,若说没有半点心神摇曳,那是虚妄之言。
但她亦非常清楚,眼前这人虽然与洛苍玄非常相似,却绝非真正的他。真正的他,由始至终从未看过她一眼,更不知她的存在;真正的他,早就死在那年冬季,三千六百刀的凌迟极刑之下。
“幻梦又如何?”洛苍玄放了手,依旧笑容如春风,道,“你若愿意,便可在此与我共度一生。”
“你,并不是他。”洪招娣微垂了眼帘,道。
“你怎知我并不是他?”洛苍玄忽然不再笑了,反问道,“我自你心魂幻梦而生。你心中的他,才化出我的一切。”
“正是如此。”洪招娣抬起眼望向他,“甚至对我而言,你比真正的他还要完美,真正的他看不到我,你却能看见我。尽管我恋慕于他,与他同喜共忧三年,却从未与他真正相处,他纵然能看见我,未必就如你一般,轻易向我许下共度此生的诺言。”
“既是如此,为何不长留此间?”洛苍玄蓝眸缱绻似水,道。
洪招娣轻轻摇头,唇畔勾起个笑,道:“此间甚是美好动人。只是,尽管你比他更完美,更能满足我的愿望和需要,我恋慕的却始终是真实的他。”
洛苍玄此人,一生忧患国事,马不停蹄征战边境,既没时间与女子相处,又眼界甚高。至他二十四岁身亡那年,未曾娶亲,身旁亦未曾有过侍妾。
说起来,他未曾娶亲纳妾生子,也算是件善事。因为最后他是被国王判了谋逆大罪,家中九族尽诛。未曾娶妻生子,总是少去了几条无辜性命。
或许是因为在屡次朝堂争斗中,他隐隐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所以才这般作为,也未可知。
其实他手握军权,又屡战屡胜,军中有不少将领仰慕追随于他。在他被处死的前夕,曾有将领冒了天大干系风险,要劫他出天牢,却被他断然拒绝。
只因他已经看到了国家的覆灭,尽全力却无法回天,于是最终选择以身相殉这条道路。
洛苍玄虽天纵奇才,但他最后的那个选择,却实在不够聪明。但就是这个不够聪明的选择,却令洪招娣对他的感情越发不可自拔。
是的,她曾经所恋眷之人,并非风花雪月中的完美****。尽管她一直很想和他过这样的日子,但她知道,他身处于那样的环境,背负了那样的责任,就算做了谁的爱侣,最终也不过是辜负如花美眷,空留逝水流年。
他是琴画双绝的奇才,他是血与火洗礼中而生的百战将军,他更是背负身后骂名,不惜以身殉国的执着痴人。他之后,她历尽世情,阅尽千帆,却再无一人是他。
尽管依依不舍,万般留连。但这个世间,再无洛苍玄。
洪招娣抱着白兔子,抬头望向那棵熟悉的玉兰树,只见满树玉兰花忽然凋零,庭院中冷风骤起。白色的萎蘼的花瓣,落在地上随风滚动,蔚蓝的天空忽然变得阴沉。
洛苍玄站在她对面,蓝眸中充满了绝望,道:“你真的,不愿意与我在此吗?如此……我就只有……”
尾音渺渺,就见他浅青色的袍子慢慢的渗出血来,先是前胸,继而是手臂、大腿、小腹……没多久,他就几乎成了个血人。
鲜红的血液滴落,打在他脚下的白石板之上,那般刺人眼目。
看到这幕,洪招娣再也忍不住,闭上眼睛捂住了耳朵,大叫出声,情绪几近崩溃。
尽管她可以认清洛苍玄的真实与幻象,但三千六百刀的凌迟之痛,她十几年来都不敢回顾,正是她心中最软弱之处。甚至因为此,很长时间将恋慕洛苍玄一事,都埋藏在记忆深处。
如今梦魇于她眼前再现,她情何以堪。
闭上眼睛的她没有看到,在她头顶的阴霾之中,有一只巨大的,青绿色的爪子正慢慢的,悄悄的朝她探出。
“人类,保持住心神不动!”白兔子用爪子抓着她的袖子,顶着风在她耳畔大声叫喊,“记住你是在梦中!在梦中!一切都是虚妄幻境!不然你的梦境魂魄真的就要被吞食了!”
洪招娣心神摇曳,被白兔子这一叫唤,才算有些回过神来。睁开眼睛,就见阴霾的天空之中,一只巨大的青绿爪子朝自己头顶抓来。
洪招娣看见这幕,适才被悲伤痛苦所迷惑的神智,顿时清醒。是的,她怎么忘了,她是在梦貘所造的幻梦之中。而那场刻骨痛楚,亦是再不可能在自己面前重演。
眼前一切,皆为虚妄。但虚妄幻境,也是可以拿来伤人心灵神魂的。只是不知道这探入自己梦中的梦貘,若在梦境中被反击又会如何?
洪招娣一念至此,手中青色剑芒暴涨,朝那巨大爪子刺去。
那青绿巨爪避之不及,竟被刺中,洪招娣听到自云端传来一声沉闷的怒吼。
紧接着,眼前场景忽然变幻,她看见自己重新回到了之前的石楼第一层,狼犬大小的青绿梦貘正趴在楼梯之上,愤恨的看她,舔着自己受伤的右爪。
“我们破了梦境,这就出来了?”白兔子在洪招娣怀里左右四顾,兴高采烈。
洪招娣看了怀里的白兔子一眼,右手中青绿剑芒暴涨,踏上楼梯,朝梦貘走去。
“且饶我一命!”在洪招娣距离梦貘尚有三五步的距离时,梦貘忽然口吐人言,哀求道,“我在此守护财物已有数百年,若是此番肯饶了我,我定然倾囊相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