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之中,原本团结的,和谐的,圆满的气氛刹那间一扫而空,群臣开启了沉痛的呼唤模式,激情的讲演模式,狂热的抗议模式,怒不可遏的请战模式。
方仲永看一看黑压压的朝臣中,那几位最为衣冠隆重,身份贵重的选手——如今朝堂的宰执阵容:
首相吕夷简,次相陈执中,参知政事范仲淹,参知政事宋绶,枢密使王德用……一张张面孔上,也都带着浓的化不开的愤怒。
当下情形,想要努力稳住谁的心神,沉下心来理智行事,不为李元昊的行为激怒,对自己来说已经一目了然。
没别的更多选择:吕夷简,完全不对路,陈执中和宋绶,都是熬资历熬上去的,不是什么能臣。至于王德用,虽然四十二年前他绝壁是一员猛将,也曾经请战党项,将李元昊的爷爷杀得屁滚尿流的滚出青白池老巢,但年岁不饶人啊……
正当方仲永沉下心思盘算接下来如何稳定情势时,赵祯的咳嗽声一声声袭来,出乎历史记载之外的,皇帝在郊祀大典上,昏厥了过去。
整个场面登时一片混乱。亏得宰执大臣们还都是冷静的,此时自然一切以赵祯的身体为第一位。大家忙不迭的将赵祯送回宫中救治。
方仲永因着当值,一直守在赵祯床前,直到夜间赵祯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依旧是眼泪汪汪的张贵妃,一脸贤淑的曹皇后,和缩在角落里如若一个影子一般的方仲永。
方仲永明白,赵祯此刻,是心病大过身子的病。他和范仲淹讨要了那份密谍司传过来的,汇报地雷安置情形的奏本,只等赵祯唤自己时,给赵祯递上这份安慰。
果然,赵祯屏退了皇后和妃子,传唤方仲永到床榻边,用虚弱的声音问道:“今天的情形,后来如何了?”
方仲永连忙抚慰道:“各位大人沉稳有度,郊祀大典圆满完成,陛下不必操劳,保重龙体要紧。”
说着,方仲永就将那密谍司的奏本,呈了上去。
赵祯接过那奏本,轻轻打开看了,眉头似是松开了一点,却仍是咳嗽两声,又长叹一声。
良久,赵祯才如若自言自语道:“兵者为不祥之物,圣人不得已而为之。”
方仲永的内心翻了一个好大的白眼。没错,赵祯这么说自然无可厚非,然而,这不正是我们领先了世界多少年,却最终在近代被人欺凌的原因之一么?
儒家的那些劳什子礼教,坑啊。强大的时候,我们丝毫不计较周边小国的反反复复和背叛,凡是有人来朝拜,必然馈赠更厚的礼物,我们有极好的航海条件时,甚至算不上四处贸易,更加毫无掠夺之心。
而西方呢?他们的宗教皆是以权力,金钱,攻伐为目的,去掠夺财富,用船坚炮利去压榨他人——纵然这种野蛮的文明不值得炫耀,那么耽误于面子礼仪,一味的后退,对外人无端的过度宽容和忍让,又有怎样的结果?
我们原本可以更早的发现新大陆,更早的霸占海外贸易,更早的让自己的国民成为食物链顶端的人,然而,儒家的自大和自恋,对兵者之道的偏狭理解,在逐渐毁灭这一切。
方仲永的内心波涛汹涌,面上,却要不动声色的听着赵祯一句句刺耳之极的,深受礼教浸淫坑害过的思想:
“大宋乃中华上国,那李元昊虽然大逆不道,妄称皇帝,但国书之中毕竟还称了‘臣’字,还是懂些礼仪的人。
蛮夷之人,教化不足,天朝上国,还是应当给人以机会改过自新。不若如此吧,一方面,给李元昊那边送去赏赐礼物,另一方面,对他们讲明‘皇帝’之事,唯有我大宋方可使用,使其放弃称帝。
如若他冥顽不灵,到时再商议如何惩处于他不迟。”
讲真,方仲永的内心此时有着和后世鲁迅一样的赶脚: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不是针对仁宗,不是针对任何人,而是一种文化和思维习惯形成的积弊,已成了一种痼疾,这种病,使得大宋将手中一张张好牌打瞎,而方仲永,却必须努力面对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重任。
真是想混吃等死不容易,毕竟国家兴亡,人人有责啊,方仲永想了想,并未反对赵祯这项毫无意义,多此一举的决定。
赵祯见方仲永不说话,依着对方仲永个性的了解,知道他心中不悦,也知道此时,能为大宋的伤而伤,为大宋的疼而疼的人,才是真正的良臣,所以也好言抚慰道:
“爱卿这埋地雷的法子,极好,防患于未然,从前朕只道,那李元昊世代受我大宋恩德,当不至于此,谁知,此人却是方爱卿所言那句——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啊……”
方仲永听得此言,又觉得赵祯毕竟不是个坏人,还有救,于是敛容正色道:
“陛下想表示宽仁之心,微臣无话可说,但还请陛下做好心理准备,面对李元昊已经无可能回头的结果,免得到时事情更伤了陛下的心,也更伤了陛下龙体。”
方仲永这话,也是实实在在的,因着历史上,大宋确实接着先做了这么一番,给西夏使节礼物,并教导李元昊不应称帝等事的“怀柔”方法。
换来的结果是,因涉及反对李元昊称帝,为表示对暴君和独裁者李元昊的绝对忠诚,西夏使者关上房门,直接将代表大宋皇帝前来送礼的使者晾在了门外整整一天。
这估计又得气晕赵祯一次。
事实上,被气晕的自然不止赵祯,宋朝的大臣即使有着最好的涵养,熟读了八百本礼仪,也直接被气疯了。
被拒之门外的使者,正是富弼的老丈人晏殊。而晏殊当天被拒之后,就直接跑去政事堂和枢密院告状。
吕夷简和陈执中双双暴怒,陈执中一拍桌子,就要拆了那驿官的院墙,直接将墙推倒,压死那个瘪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