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屋外有宦官通传太子驾临的消息,慕云凡默然顿了片刻。他心中虽感意外,但还是很快收敛了心神,出门迎驾了。
太子慕云斐,崇元帝的长子,也是唯一一个由安皇后诞下的皇子,盛朝名正言顺继承大统的嫡长子。
只是身体单薄,久居东宫,对外,除了偶尔帮助崇元帝处理些不甚劳心的琐事,于政绩上并无太大建树。朝中早有一些大臣以他身单体薄不宜担当国任为名,提出过废诸的动议。
但一来有安皇后极力庇护。二来又有大司马安秉廉作为靠山,三来也因为其他皇子都无争储之心,所以这么多年来,他的太子之位倒也坐的稳稳当当!
打开门,慕云凡只看见暗夜飞雪的背景下,太子慕云斐身披一件厚实的杏黄貂绒斗篷站于廊庑下。他手上捂着个手炉。面容虽有些苍白,眉眼间却始终保持闲淡的神色reads;。
慕云凡看了一眼他日趋消瘦的身形,顿了顿,俯下声正欲行礼,却听见慕云斐先唤了他一声“四弟”。
这一声亲昵的称呼,令慕云凡本已摆好的姿势,蓦然僵硬了一下。但踟蹰了片刻,他还是垂下眼眸恭恭敬敬唤了慕云婓一声:“太子殿下”
在听见他对自己那般生分的称呼后,慕云斐脸上的笑容略微冻了一瞬,但只是一瞬,他又恢复了温润的笑脸,他伸手虚扶了慕云凡一把,缓缓道:“皇兄今晚想与四弟话几句家常,四弟可愿作陪吗?”
慕云凡抬眸朝着慕云斐那苍白的笑脸扫了一眼,迟疑了一下,只说:“太子殿下既是有这样的雅兴,臣弟怎敢不陪!”说罢,他微一侧脸对身后的宫人吩咐道:“去把房中的火再添旺一些!”
那宫人应了一声便进去张罗了,慕云凡则一展手,请了慕云斐入房。
进入房中,便有两个跟在慕云斐身后的宫女,走上前去替他解了身上的斗篷,扶他在软塌上坐下,又给他换了个加了碳屑的手炉,披了件宽松的狐裘皮袄,才缓缓退了出去。
慕云凡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身体越发孱弱的慕云斐,眉心皱了皱,眼中的担忧之色,还是不自觉的流露了一些。
慕云斐靠在软垫上,将房中所有的人都遣了出去,才对着慕云凡指了指对面的软塌道:“四弟你也坐吧!你我兄弟二人已经许久没有这般坐在一起说说话了。”
慕云凡看了一眼他对面的那个位置,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轻撩衣摆坐在了过去,只是他沉默着没有先开口,尽等着慕云斐自己向他说出此来的真正用意。
然而慕云斐却像是真来与他闲话的,只望着他微微一笑道:“许久不曾见到四弟了,听说你到江南去了?”
慕云凡应了一声道:“臣弟是受父皇之命赴江南巡视一下各县的政功业绩,也是昨日才回到江都城的。”
慕云斐继续微笑道:“这几年皇兄身子不大好,许多事倒是只有辛苦你替父皇分担了。”说话间,他脸色微微变了变,胸气一紧,忍不住急咳了几声。
慕云凡皱了皱眉,低声道:“夜晚风大,太子殿下本该在房中避着,若真有事便召臣弟过去便是,何故还要自己过来沾这夜风,若是损了身体,岂不是臣弟的罪过。”
慕云斐只冲他摆了摆手,含笑浅浅道:“不妨事,不妨事!”说罢,他又叹息了一声道:“四弟与我早在二弟故去之后,便已经生分了,之后每每与本宫见面都是客气疏离的,今日好容易听闻你歇在了宫中,皇兄本想提两壶酒来与你把酒到天明,然而皇兄这身子”说着,他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慕云凡听到慕云斐这般说,又看了眼他白的有些煞人的脸。忍不住问道:“太子殿下如今是由哪位太医诊治的?可有说是什么症疾,怎么臣弟看着好似比从前更甚了?”
慕云斐摩挲着手上的暖炉,淡淡一笑道:“皇兄这一身的病本就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姜太医他们诊了多年,对外却也只说这是“交病”,伤不了根本!”他冷笑:“可是,何谓交病?未病已病之交?百病将至之交?还是将死未死之交?”他嗤笑:“说的那么避讳,还不是得了母后的授意,不想外人知道了我这命只剩下半条,会觊觎太子位。可身体是本宫自个的,到底还有多少光景,本宫又怎会不自知呢!”
听他说的如此轻描淡写,慕云凡只低头咬着唇道“太子殿下何必这样说,天下之大,总会有神医妙手替你找出病根重固根本的。太子殿下的命数还长实在不必这般妄自菲薄。”
慕云婓却只淡淡一笑道:“生死有命,命数长短本宫倒是没有太在意,况且有时也说不定本宫这半条命的人,拖拖捱捱竟会比有些康健的人命长,就像你二皇兄,他身体向来硬朗,不也一样先本宫一步去了reads;!”
说着,他便是一笑:“你可还记得当初在中京的太和宫中,我们兄弟三人,抚琴作画,舞剑言谈,是何等的潇洒快意?那时云谦弹的那支《江阴曲》,本宫至今也没有见过第二个人,有如他那般将一首寻常的士族曲调,弹出那样高远的意境。他弹的曲子,总是跟他人一般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舒适感。”说到赵王慕云谦时慕云婓的脸上总是会不自觉的带着浅笑。
歇了口气,他又看向慕云凡缓缓道:“只是你对他的感情,或许与我又有所不同,虽然他长你不过两三岁,但大多时候他对你的照顾却比我这个做大哥的,更有长兄的样子,尤其在你母妃跟了胡皇以后,大概是因为同命相惜的原因,他对你似乎更照顾了。只是他的母妃是因为与人私通被处死的,而你的母妃”他停顿了片刻又道:“你们的不幸或许都是因为你们的母妃,而我看似较之你们幸运一些的,也不过是有个替我运筹帷幄的母后而已!可我这个身子,就算母后费尽心机,到最后也不过是徒劳一场而已!”
说到这,他的神色微微有些黯然,他默了默端起手边的参茶,轻轻抿了一口,又放下道:“其实我从前便想过让诸一事,可那时我只将这话随口一提,便害死了你二皇兄,而如今”
慕云凡听了他这话,不由的抬眸朝他看去,眼波里闪动着无法隐去的震惊与不可置信。
而慕云婓也将目光转向他,看他似有不信,便只冲他恍惚的点了点头,声音缓缓道:“是啊云谦的死都是因为我。”
说话间,他本以苍白的脸竟渐渐蒙上了一层晦暗的灰。他的声音也隐隐带上了抖音:“还记得那一年年节,我生了一场大病,接连发了半月的烧,险些将命都丢了。那时云谦常来看我,有一天我便对他说,看来这次我或许是熬不过去了,如果他愿意,我想去跟父皇说,让出诸君的位置,让他来做这个太子。当时,虽然我说出这样的话,带着几分丧气,但也未尝不是出自真心。只是你也可以猜到,以云谦的性情,他当时是有多么的反对。所以这件事到最后,也只变成了我病后的一次牢骚而已。我们都没有再往心上记。可让我未尝料到的是,这件事最后居然被有心之人告到了母后与舅父的那里,他们竟然以为我那“让诸”的念头,是受了云谦的教唆,他们对他有了戒心,从此便再不准云谦踏入我的东宫。我本以为他们也就那般惩罚一下他便是了,可谁曾想到之后他们竟会诬陷他谋反!”他冷笑:“谋反?云谦怎么可能会有什么谋反之心?他是那种即使自己饿着肚子,也不会将别人的一粥一饭据为己有的人,又怎么会谋反!可怜我生为太子明知他不会谋反,却连替他喊一句冤的本事都没有!”
说到这,他的气息有一些紧,脸色也愈发难看了。但他还在继续道:“自云谦走后,我再不愿与任何人亲近,母后也刻意让诸位兄弟远离我。我知道。就连你,也是在那时开始对我疏离的。”
听到这里慕云凡胸中血液急冲而上,诸皇子中除去一脉嫡亲慕云辰不说,他与赵王慕云谦感情最好。此时骤然得知这样的真相,他只觉愤怒悲恸,各种情绪齐齐涌上心头,直令的他心口都被郁窒的情绪塞的满满的。
他想起那年因为偷跑去胡地找他母妃那件事,他被崇元帝发配到西北,赵王慕云谦出事时,他虽然征战有功,在盛朝已经有了些名气,但到底羽翼未丰,在朝中又没有依仗的势力。赵王慕云谦被俘后,他星夜赶回江都,唯一能去寻求帮忙的,也只有关系还算亲厚的太子慕云婓而已,然则他当时是无召入京,并不能直接到东宫去找他,便只能求着宫中相熟的大太监敦如景帮忙传信。
然而最后,他非但没有等到慕云婓的帮助,反而收到他一通“不要颠倒黑白,助纣为虐”的奉劝之词,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选择去劫法场,可最后他却失败了
而那以后他与面前慕云婓就日渐疏远了。
想到这些,慕云凡素日的淡然冷静,在那一刻也略微有些持不住了,他将手支在软垫上的小几上,不住的抚着额角,许久才缓缓的问道:“那么当初那封信,也应该不是出自太子殿下亲笔了?”